母亲说,当时是刚刚开春的季节,河里的冰虽然化了,但是河水冰冷刺骨。后来困扰她一生的疾病,就是那次跳河造成的。母亲还说,其实村支书的儿子多少有些缺心眼,他看到母亲跳河了,如果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么,母亲的尸体也许第二天才会被人发现,村里的人还会唾弃她:‘真是城市里来的娇小姐,农村的辛苦一点也受不了,死了活该!’但是,那个村支书的儿子没有逃跑,而是叫来村里的人,把母亲救了上来。
那时候,母亲已经人事不省了,人们七手八脚把她送到了父亲的诊所。父亲也没有什么抢救溺水者的经验,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土办法做了急救,又熬了一碗姜汤水给她灌下去,总算是把命保住了。
但是,从第二天起,母亲就开始绝食。水米不沾唇,非要把自己饿死。父亲很是着急,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宰了,给母亲做了一个小鸡炖蘑菇。用大瓷碗盛了,小心翼翼端到母亲面前,没想到,母亲一抬手就把大瓷碗打碎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父亲什么都没有说,蘑菇不值钱,没要。把那只鸡捡起来,清水洗干净后,剁成肉块,给母亲又做了一个土豆鸡块,还用大瓷碗盛了,端到母亲面前,可是,母亲下决心绝食,又把瓷碗打碎了,土豆、鸡块洒了一地。父亲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寻思母亲是南方人,应该不喜欢吃东北风味,于是把土豆扔掉,捡起鸡块,洗干净切成肉丁,给母亲做了一个宫保鸡丁。结果,母亲打碎了第三个瓷碗。
父亲蹲在地上捡碎片,捡着捡着,竟然哭了。他哭着对母亲说:‘你这个小丫头太不知好歹了。一场车祸,我老婆孩子都没有了,我都没有想过死。你才受了多大的委屈,就不吃饭了……’他哭着哭着,母亲忽然说话了,她说,坐火车路过山东德州的时候,吃过一次那里的扒鸡,现在有些想吃。
父亲听了,止住眼泪,瘸着腿出去,找了个人,看护母亲——父亲怕她想不开自杀!自己跑了趟山东,给母亲买了四只扒鸡,回来后,风尘仆仆,脸都顾不上洗,就送到母亲面前,说;‘吃吧,吃完了,我再给你去买!’
母亲说,当她看到父亲那关切、焦急的眼神时,就再也忍不住了,爬在炕上嚎啕大哭,哭了好长好长时间,哭完了,父亲让他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了。
调养了半个来月,母亲的伤寒病才好,能下地之后,她回到生产队去干活。可是,在伙伴那里,她听到许多不好的传闻。村里人都说她被村支书的儿子Q B了,羞于见人,这才跳河自杀,没死成,又在父亲的诊所里绝食,被父亲睡了之后,才肯吃饭的。
母亲听到这些流言,没吭声,也没生气。回到父亲的诊所,对他说:‘我被村支书的儿子Q B了,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我跟你过,行不行?’
父亲说:‘我是个瘸子,你跟我没什么好处,不如,你就跟了村支书的儿子吧,那样,坏事就变好事了!’
母亲很生气地说:‘你不愿意娶我就算了,这么埋汰人干什么?’
父亲低着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过几天,他们到民政局登记了。到村委会开证明的时候,村支书虽然很不忿,但是最终还是开了证明——论辈分,我的父亲是他的叔叔,以后他的儿子见到母亲,要叫她奶奶。
洞房那天,母亲让父亲买了几张红纸,她自己把纸折叠,用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剪出几个双喜字贴在大门口和窗户上。
第二天早晨,母亲把一片雪白的绸缎递给父亲,那上面是一片殷红的血迹。父亲看完了就哭了,说你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
母亲坦然说道:‘找你我知足。’她在那片绸缎上,围着血迹绣了一片枫叶。藏在衣柜的最下面,小时候,我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告诉我说,那是她的青春。
婚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总不怀孕。她自己很着急,读父亲的中医书,学会了把脉。常言道,医不自医。母亲不管这个,经常给自己把脉,开方子,喝中药。结婚两年之后,才有了我。当她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孩的时候,痛哭流涕,内疚地对父亲说:‘其实,我是想给你生个儿子的!’
父亲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儿,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女儿。
母亲这才不哭了,说你给女儿起个名字吧。
我那个早逝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叫做何绍海。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秋海棠正在开花。父亲想了想,就对母亲说:‘这小丫头就叫何绍棠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给我把每本书都包上书皮,用毛笔写上科目的名字,一本书换一种字体。我们学校的校长看到母亲的字迹后,往我们家跑了好几次,邀请母亲去学校当老师。那个校长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本是大学的教授,后来被下放到农村,一呆就是几十年,我们村出的大学生,全是他教过的。他去我家,对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国家总有一天会看到基础教育对于民族发展的重要性,你来学校吧。
母亲被他说的动了心,想去学校教书。但是,跟父亲说了这件事以后,没想到父亲对她大发雷霆,说难道我连老婆都养不起吗,要你出去抛头露面赚钱?
母亲知道,父亲心疼她,怕她累病了。所以最终也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每天给父亲洗衣服做饭。
我修完本科课程,去医院实习的时候,母亲病危了。我匆匆忙忙赶回家,母亲已经快不行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父亲为了给她治病,家里的二层小楼都买掉了,可惜没有用了。有一天晚上,母亲忽然清醒过来,神采奕奕的样子。她问我,有没有找到男朋友。我说跟一个脑科大夫正在交往,他的条件非常优越。母亲摆摆手,对我说,条件优越的男人不一定对你好,找个知冷知热,对你体贴的丈夫比什么都强。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选对男人,然后,一心一意地跟他过完一辈子。第二天,母亲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何绍棠就哭了。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地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平稳了,擦干眼泪。肿着双眼看我,良久,问道:“延飞,我选你,选错了吗,你值得我一心一意地跟你过一辈子吗?”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