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子的童话 第四部 江山如画》
第5节

作者: sky浪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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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晚当中,又注定会有很多人,无论对错,都将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也无法重来的事情。
  要想平安度过这一晚,真的还得要看各自手段如何。
  风寒,人静,夜已酣。

  离我站立处正前方一尺左右的距离,有一块在背后镀了层水银的玻璃所制成的劣质镜子,借着窗外灯光仔细望去,还依稀能够看见镜面上有很多处水银被刮擦掉之后形成的透明斑点。在镜子上,我的面孔看上去略为清瘦,眉眼间一派沉静平和的自然模样,波澜不现。
  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我突然想起在不久之前,某次见面相聚的时候,一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长得越来越像韩老师。
  韩老师是我们读小学时候的班主任,四五十岁的一个女人,个子不高,干干瘦瘦。对待学生刻薄寡恩,极尽羞辱之能事,从来不知道循循善诱四个字是怎么写。我们兄弟在她手底下读了六年书,几乎从来没有见她笑过一次,每时每刻脸上都是一副不阴不阳的样子。
  所以,班上每个人都将她视为鬼神,避她三里,敬而远之。
  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韩老师,我也从没想过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但是现在,看着镜子里面的那张越看越陌生的脸,我突然发现,原来,一林说的没有错。
  我已经忘记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真正笑过了。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和任何人开玩笑,我也不再喜欢任何人和我开玩笑,我不再为街边的乞讨老人而心酸动容,也不再为别人的当面欺凌而怒不可歇。
  何时何地,我始终都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七情上面。慢慢的,就不再需要告诫,一切都变成了自然。
  我终于努力地让自己变成了曾经讨厌过的那种人。

  但,这至少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可以从我的脸上察觉到我心底的恐惧。
  只有我自己知道,此时此刻,插在口袋里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又湿又滑,毫无暖气。右边后脑勺上的一根筋始终都在隐隐约约地跳个不停,扯得头皮一阵阵发紧,甚至连肠胃都好像开始跟着痉挛了起来,让我一阵阵地反胃,忍不住想要干呕。
  带给我这种种不适感觉的,并不是现在我身处的这间阴暗潮湿老旧狭小的房子,而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悟空。
  十分钟之前,安排茶壶牯牛和缺牙齿三人留在外面以防万一之后,我们其他人则一起进到了悟空的家里。
  我们不能不进,因为我们等得时间已经太久,夜也太深,街上变得空旷,而悟空依旧不见踪影。

  宋家跃的人怕现形牵扯进来,不管不顾地告辞而去。我们自己人又太少,没有办法再守在外头,留给我们的唯一选择,就只能是守株待兔。
  这是一着险棋,落下这一步子的时候,我们心底当然会有些彷徨。
  其实今晚悟空会不会回来,我们几个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在这样的敏感的时期里,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防范,我们也不知道。
  但今晚行动的真正策划者不是我,而是唐五。
  他给出的地址,他安排的人手,他做出的选择。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唐五,我知道,他要我们来这里等悟空,就一定有来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一定是最出乎悟空意料之外,也是最致命的。
  因为,什么是唐五?

  谋定后动,动不留情。
  这八个字就是唐五。
  这就够了。
  个中所有的细节,我没办法知道太多,也不需要知道太多。我只需要知道,错过了今天,也许我就再也没有了扳倒悟空的机会。
  所以,我们不能走,只能等。
  只不过,我没想到,踏入悟空家的那道门之后,有些事情,依旧还是出乎了我的预料。
  如果说几个小时之前,这条巷子的破落让我起了对于悟空的敬畏之心。那么,当打开他的家门,进到屋内的那一刻,这种敬畏就变成了足以将我摧毁的恐惧。
  一如那个年代全国上下的所有筒子楼一样,这间房子也非常的狭小,最多应该都不会超过十四五个平方米。

  房间的墙壁与天花板上都涂了一层白色的石灰,墙面上很多部位的石灰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砖石。天花板与墙面拐角相接的地方清晰可见被潮气长期浸润过后所留下的斑驳痕迹,地面上除了粗糙的水泥毛坯之外,没有任何的装饰。屋内的家具物件也非常简单,仅仅只是一床,一桌,一柜,三凳,还有我面前这块挂在墙壁上的劣质镜子和旁边的水泥洗漱台。整个房子昏暗潮湿,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我居然都没有看到任何一种用来烤火取暖的工具。

  一眼看去,这个房间里面感受不到丝毫的家的气息。就连路边小旅社里面十块钱一晚的通铺的条件都要比这里好得多。这样的房间,除了基本的生存条件之外,完全满足不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任何世俗需求。
  这绝对不应该是一个打流的道上大哥住的地方,能够长期住在这种地方的,只有一种人。
  僧人!
  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人!
  假如悟空的家仅仅只是这样的话,当然也会超出我的想象,让我倍感惊讶,但绝对不会如此恐惧。

  让我恐惧的是另外几样东西,几样在苦行僧人的房间里面绝对不会出现的东西。
  八九十年代的老式住宅建筑中,几乎每一户的天花板正中央位置上,都会有一个用来安装吊扇的铁钩。
  悟空的家里也有,借着镜面看去,可以看见就在我身后的几步之遥。
  但是现在,在那个铁钩上却并没有吊扇的踪影。而是用很粗的绳子挂着两只吊环,吊环上分别都缠了一层密密的纱布。凑近细看,能够发现原本灰白色的纱布上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黑色油光,显然是有人在做引体向上之类动作的时候,被人手经常摩挲拉扯所导致。
  铁环的下面,也就是房间正中央位置的地板上,凌乱地摆放着一长一短两根钢棍,钢棍边上则是好些块大小不同的铁饼,以及三四根哑铃。我并没有像是对待铁环那样好奇地去观察这些器械。因为,单是它们摆放的位置就已经足够证明:这里的主人经常使用它们,而且次数已经频繁到没有必要再去收拾整齐了。

  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幅被图钉固定在墙壁上面的壁画。
  画工谈不上高超,纸张也算不得精美,远看也就是张普通海报而已。但和当时常见的那种海报不同的是,这幅画上没有明星,也不是裸女。
  而是毛泽东。
  画面上,是一身浅色中山装的毛泽东意气飞扬地站在高山之巅,面对红日东升,俯瞰大好河山,一只手插腰,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指点江山的样子。
  这幅画的内容,我并不陌生,那个年代里的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陌生,无论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都可以在无数的场合见到无数次。
  这本不稀奇。
  可问题在于,这幅画所摆放的位置。
  画就贴在床头,与枕头摆放处所相反的那个方向的墙壁上。

  也就是说,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每天早上,只要他一睡醒,坐起身来,睁开眼,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一定是这幅画。
  我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悟空在以画励志,意图谋反,或者革命。
  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个下三滥的流子而已。
  但,我当然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向来少言寡语、心如碧渊的悟空心底最深处,某种重重隐藏,从未被人所接触过的东西。
  至于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悟空过的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能过如此克制而自律的生活的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不敢再去细想,我怕。
  真的怕!
  一直以来,我都在幻想着总有一天我会扳倒悟空。我会让他跪在我的面前求饶,就像是在犀牛口的那晚,我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我始终认为:避他,只是因为时机未到,而不是怕。
  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

  他的可怕已经彻底超过了我所能够对抗的层次。这一刻,就算那个我畏惧极深又视为标杆的唐五亲临,也再无法定住我的心神。
  我很不想承认这种无力,可我也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几乎已经丧失了继续对抗这个男人的信心。
  我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只是开始在脑中思考,下午出发之前,铁明私下里给我说过的一些话。
  眼前一暗,窗户外面的最后一盏路灯终于熄灭了,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再也看不清楚,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了一个陌生的轮廓。
  “杰哥,杰哥,你在干嘛?是不是累了啊?”

  夏冬低沉而压抑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把我从最深切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嗯?没有。我没有歇。”
  “哦,杰哥,你要是累了,就过来稍微眯一下,等下有事,我招呼你。”
  面对夏冬好意的关心,我并不是非常领情,实际上,我有些恼怒夏冬的多事,他打断了我的思考。我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但黑暗中,没人可以看清。
  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口气应了一声之后,我离开窗边,走向了更为黑暗的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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