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下了本钱的，前几年公司精简机构，我们这些人分流下岗，后来自谋生路，摆着这个菜摊过日子，她却越混越好，换了岗位，一步一个台阶爬上去，当上科长！不过呢，做下那些事，没有不透风的墙……果真现世报！生个小黑人，嘎嘎嘎……谁好意思养着？”
“嘎嘎嘎……小黑人么，妈跳楼死了，爹还是个大活人，他那个倒霉丈夫……婆家抱回去养着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有两个女人足够。一旦唠起家长里短，她们紧紧抓住发表见识的难得良机，必定要让是非发酵，添油加醋没完没了。此刻，一个卖菜的和一个买菜的，两个妇女讲着与佳慧相关的传闻，吐沫星子四溅，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下颌因年龄而滋生的赘肉一颤一颤的。
站在旁边的刘桂芬将那些话听在耳里，剥菜叶的手就僵住了。她神色异样，惊愣片刻后，抓起菜篮想走，篮子却哐地掉下来，人也慢慢滑倒下去，躺在地上。
许多人围拢过来，看一看，吵嚷几句，走开。另一些人又围过来。
“中暑了，是中暑吧？”
“也可能是犯高血压。”
“谁去帮帮忙，扶她起来？”
“你咋不扶呢？网上都在说，现如今看见老头老太摔倒最好绕开走，如果管了闲事，讹人的多，感恩的少！”
“不能扶，坚决不能扶！假如她是心脏病发作，随便挪动体位容易出危险！”
“哪个带着手机？快快拨打120！”
……
没等救护车赶到，刘桂芬醒转来。如同做了场噩梦，她惊出一身虚汗，遂用手指抠住蔬菜摊的水泥台子边沿，慢慢站起身，也不捡地上的菜篮及鱼、肉，空着手往家走，跌跌撞撞，像失了魂一样。
王睿的父亲王万满于三年前从矿冶集团公司合金厂退休，每天，吃过早饭提着鸟笼子去公园转一圈，已经是他最大的生活乐趣。这天上午他到公园遛鸟的时候，看见几个老头在下棋，都认得，他心血来潮凑过去杀了几盘，因为恋战，晌饭时间错过了。等他回家，从儿子的电话里得到不好的消息，顾不得自己肚子饿，火烧火燎赶到儿子这里，加上蔫巴巴从菜场回来的刘桂芬，三口人躲进位于小别墅一楼的书房，悲痛，愤怒，又茫然无措。他们始终商量不出一个办法，该如何面对这起如雷轰顶的非常事件？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被推开的那扇门后面，是上午刚从中介雇来的月嫂。
月嫂干净利索，头发束在脑后，纹丝不乱，额头前方也梳得溜光，袒露出中年妇女那张略显精明的脸。她推开门，往书房内探头探脑。这当然是三个主人都不愿看到的。
“我想，你们已经用不上我了……”月嫂话说得含糊，所指却十分明确。
刘桂芬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月嫂说：“还没付工钱呢。”
王万满瞪她一眼：“什么都没开始做，你要工钱？”
月嫂撇了撇嘴，脸上带着点讥笑：“如果不来这儿，我早去别处了。砂城生孩子的又不是你们一家！”
王睿恼羞成怒，从钱夹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劈头盖脸摔过去，体面男人应有的矜持与风度尽失。他对月嫂高声咆哮：“滚！马上滚，有多远滚多远！”
月嫂不看这一家人脸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弯腰拾起钞票，哗哗抖动几下，经过肉眼鉴定，不像假币，遂揣进衣兜里面，提起她带来的还未解散的包袱，自己开门走了。
日期：2013-12-11 19:13:58
黑婴（接上）
小小的砂城，不过二十余万人口，议论像潮汐。有关金龙宾馆接待科科长佳慧的死和一个带着明显非洲人特征的婴儿，人们纷纷猜测，那个漂亮女人孕育他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逝者往矣。此时，佳慧已不可能在意旁人的口舌，她仰躺在清冷的殡仪馆里，身体冷如冰雕。
没有人为佳慧守灵。替她打理身后事的是她的闺蜜向南。
在砂城，佳慧没有亲人。王睿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当他进到产房，大夫将一个皮肤黝黑眼眶深抠鼻梁塌陷厚唇外翘的男婴托举起来时，他彻底崩溃了，羞愤交加，毫不迟疑从医院迅速逃遁。现在，医院的育婴箱里，还酣睡着那个令全城市民激动不已群情沸腾的亚非混血儿。为了他，身为母亲的佳慧艰难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万万没有想到，怀胎十月，她因痛感迟迟不来而尴尬地在产床上等待孩子降生，迎接她的却并非美好的生活，而是关于生或者死的决策，一场更为致命的尴尬。
其实她早应该想到。
佳慧从十六层高的西京妇产医院楼顶纵身跃下之前，她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首先应该找到孩子的父亲，那个来自刚果金的矿业代表埃博拉，无论他是什么血统，其姓氏是否如谶语般源自一种神秘病毒……这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无辜，尽管他的降生带给她难堪和羞耻。一个新生命，鲜活明澈，是她生命的延续，她骨子里还是爱他的。他要成长，就需要一个合理又合法的监护人。可是，埃博拉刚刚离开砂城，假如他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打算？第二件事是有关她自己和王睿的。很大程度上，她能产下ぃ畛醯脑鹑卧谒＝峄槎嗄辏窃虿荒苌嗄眨常嗷ブ冈稹杂谡煞颍恢雷约菏前故呛蓿蛘呤前藿蝗冢叛妨艘欢苑蚱薜谋в氩恍遥詈笥伤虻ィ悦蜕邸Ｋ淖萆硪辉荆战崃怂锌膳碌耐簟Ｄ敲赐躅Ｄ兀叻咧驶岵换嵩倮纯此詈笠谎郏菜闶嵌怨髟沟牧硕希�
无论怎样，如同迎接那名さ墓鲜斓俾洌挥兴茏璧布鸦弁蝗欢恋娜松荒弧Ｒ怀≡崂袢缙诰傩辛恕�
吊唁者陆续踏进殡仪馆，他们大多是矿冶集团公司的人，有佳慧生前的同事，也有她寥寥的几个朋友。
由殡仪馆设置的简易灵堂里，矿冶集团公司副总杨坤和妻子舒敏站在佳慧的遗体前。此刻，因跳楼而脑浆四溢肢体破碎的佳慧经过整容师精心重组修饰，她的面部五官已恢复了原有的美艳，还带着些许熟睡的安详。
舒敏为佳慧的悲壮赴死写了悼文，绞尽脑汁花费一天一夜时间在电脑上敲的，写完后她用四号行楷将它打印出来，4A型纸有整整六页，此刻卷成筒状捏在她手里。那六页文字充满绝望和悲伤，也几乎耗尽她作为文字工作者的毕生才情。她是矿冶集团公司宣教部文员，杂七杂八的文字材料都曾经写过，也不在乎为一个死人写点什么。
舒敏能如此对待佳慧令杨坤感动，这至少表明，他与她和睦的夫妻关系尚可继续保持。但杨坤更渴望的，佳慧的悼文能出于他的手笔，用一种写不尽的柔肠寸断，哪怕置舆论于不顾当众表明心迹。佳慧死后的三天时间里，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纠缠不休。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身份使他必须给大家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与佳慧之间没什么，两个清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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