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用的是什么证件？”他问。“还不是《边防证》？酒家正在为我们一批员工申办《暂住证》。”她低声说道。“在蛇口，有时遇到治安队查《暂住证》和《边防证》，没证件的人会让抓起来遣送到韶关监狱。”他担心地说。
　　“我可不想以这种方式回老家啊，你呢？”她自我解嘲。
　　“我——”他欲言又止。
　　她抢白了：“你公司最近分配的户口指标没指望了？韩国那个大单没做成就是这样，你表哥当时就跟我说了。”
　　“是的。”他不得不转过脸，目光无神地望着其它角落。韩国那张试单告吹后，续单未能执行，那么户口指标铁定跟他无关。在金先生回国后，他坚决地要求对方再来一次深圳验货，哪怕往返差旅费用由钟灏铭与其分摊一半，但金先生却悍然提出，要钟灏铭先发货到韩国釜山，如果在釜山验货合格后，金先生才快递寄来他亲手签发的货物《检验证书》，所以由此看来，这张特大订单对钟灏铭来说已是一枕黄粱。而一时间又缺乏突破性的大单出口业务，他的深圳户口指望也就无从谈起。

　　“户口啊户口。”她垂下头，对着杯子喃喃地念道，“户口都过不来，更不用说住房啦！只有夫妻双方都享有深圳户口，蛇口工业区才给予受理申请购买福利房。”“是的，”他说，“这得分两步走，先有户口，才能考虑住房。”
　　“那么，要等到明年，或者说今年年底，你们公司才有新的户口指标了？”她问。
　　“是的，但有时候半年也会来一次，只是不很确定。”他替她解忧。
　　“半年不来，我都到更年期了。”她不忌讳地说。

　　说是蛇口的环境幽静，但他们俩人的心境这时极不平静。她好像认真思考完了一件大事，然后对他说：“我准备进行一次投资，差些资金，你——能不能借我一万元？”“一万元？”他念了一下。“是的。”她答。
　　他沉默。
　　事实上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是有着她自己的考量的。一方面，她正式试探和考验一下他的经济能力；另一方面，最主要的看她愿不愿意借给她这一万元。而对于钟灏铭来说，尽管在经济上仍处于打拚之中，而且在业务上他都是先垫费用，生意做成了才能报销以及领取提成（若有），他一直省吃俭用。事实上他身上刚好就有可兑换成一万多元人民币的一千多美元，这是一位外商刚交的定金，属公司款项，但不见得马上就要交给公司，他倒可以灵活挪用一下。自认识以来，对于心爱的林莱贞，只要她开了口，不仅是钱，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会义无反顾，就像《简?爱》里面的罗伯斯特，宁愿将自己庄园财产的一半让给简?爱，却并不期求从简?爱那里得到一个吻。而钟灏铭又转念一想，一方面，她会不会贪钱呢？这样的女子可不可靠？她真的是遇到困难了吗？与此同时，如果我不借给她，她将如何看待我？再说，或者我故意说我现在业务上也急着用这笔钱，甚至干脆说我是一个连一万元都拿不出的穷人，那么她会不会嫌弃我？这样思忖的时候，双方都在观察着对方的脸色，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决定对她进行一次真正的严竣的考验，而事实上这种考验对双方是相辅相成的。于是，他说：“很抱歉！现在我拿不出一万元。”

　　“哦！”她显得颇为失望，马上将嘴中的饮料吸管丢掉，站起身说：“夜深了，我们走吧！”
　　一星期过去，劳累的钟灏铭又到了休息时间。下班前，他打通了上海酒家的电话，让人叫来了林莱贞，他说：“我们明天到赤湾古炮台和关帝陵那里玩吧！旁边的妈湾，也不错，我们还没去过呢！”这一次，电话里面传来的声音，已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和温柔，林莱贞以低沉的语气回答：“我明天一整天都得上班。”就淡然放下了电话。
　　无奈！他感到的只是无奈。周末周日，正是人人放松之时，携恋人踏青，偕女友郊游，那是多么惬意的时光！一个星期的劳碌从此灰飞烟灭，可为面对下一周的辛劳而重整旗鼓，休养生息。只可惜，她要上班，她是酒家的迎宾小姐，也就是酒家的一名普通的服务员，这样的工种，其工作时间和劳动强度，均不能与写字楼里朝九晚五的职员相提并论。他想既然她要上班，就只得孤单地度过这个周日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后，想想自己无甚要事，就奔上海酒家而来，既可见到上班的林莱贞，又可遇到表哥及其那班工友，在包房内玩玩聊聊，不失为一大乐事。
　　在上海酒家旁边的太子宾馆门前，他放好自行车的时候，看见上班的是另一位迎宾小姐。他一愣：莱贞不是说她上班的吗？怎么不见了人呢？一边疑惑，一边慢慢走进酒家。
　　其时午饭时间刚过，将近下午三点钟光景，酒家内客人不多，个别用过午餐的宾客只是在悠悠然喝茶。他走进包房，见到了表哥罗振锋，顺便一问：“林莱贞今天不上班吗？”“上班？她不正在那里喝茶吗？”表哥说。
　　“啊？”钟灏铭愕然，在表哥的指引之下走出包房，循着表哥的手指望去。原来，在酒家靠窗的一张餐桌边，就是当初钟灏铭与巴沙洽谈时坐的那个位置，林莱贞正坐在那里，她戴着一副墨镜，穿一身花白短裙，“二郎腿”翘得老高，远远可见她腿上雪白的肌肤。她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而在她的对面，正坐着一位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头发全染成了棕色，穿着花格短袖和Levi’s牛仔裤。

　　“你要有心理准备，”罗振锋压低声音对钟灏铭说。“他是林莱贞三天前新找的男朋友！是蛇口本地人，相当有钱，他以前经常来酒家吃饭。”这话语的音量很细，但这对于钟灏铭无疑是一声炸雷！上海酒家的男女员工都认识钟灏铭，都知道他是林莱贞谈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可是现在，与钟灏铭前事未了，林莱贞冷不丁就交上了一个新男友，而且堂而皇之地带入她所上班的上海酒家里面就餐，这无异于向酒家所有同事公开大方地宣告了她感情的最新动向，这是她怎样的决心与胆识！她分明已视钟灏铭如同透明。钟灏铭开始感觉头有点重，就退回包房，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默默望着墙壁。表哥坐在旁边，不知如何说话才好。“节哀顺变吧！”表哥的一位同事推门进来，坦率地对钟灏铭说。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不用言表。透过包房的门缝，钟灏铭看到林莱贞与那“黄毛”优哉悠哉地相对而坐，林莱贞偶尔像抽搐一般地爆发出清脆的笑声，“黄毛”则斜叉着头欣赏着她。有时候，“黄毛”伸长脖子，对着林莱贞的额头如吸龟苓膏一般地热吻，而林莱贞就满脸幸福地享受。天哪！众目睽睽之下，在这林莱贞上班的地方，身边是如此之多的工友，她将这一切已作忽略。看着他们融洽温存若此，情感进展如坐过山车，钟灏铭记得曾读过德国史托姆小说《茵梦湖》里的悲情景象，说是莱因哈德在伊莉莎白家里，看到他送给心上人伊莉莎白那个装着会唱歌梅花雀的鸟笼里，已经让她换上了埃利克先生送给她的金丝雀，梅花雀最终不敌金丝雀。钟灏铭心里一阵绞痛，脸颊肿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