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35节

作者: 鄢晓丹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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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秀正蹲在水田边洗儿子唐向东的尿布。她的双手泡进冰冷的水里,有点钻心的麻痛。飘然而至的山歌离她越来越近。她停下手里的事,猛然抬头,那个高挑的外乡人已经立在她跟前了。却不料外乡人也在看她,四只眼睛对个正着。她感觉脸在发烫,赶紧低下头去,将尿布在水中摆得哗哗响,像是有一尾大鱼在田里激烈挣扎。
  外乡人踩着细窄的田径走过去了。安静片刻,他换了一个曲调唱,将歌声抛在脚后。
  清早起来去放牛哦,

  去放牛哦,
  对着那个田坎苏二姐,
  你呀我呀妹娃子,
  快梳头嘛二嫂哟,
  ……
  就这样,一串串歌声与外乡人肩上的木工家什一道,齐齐落进了唐家湾。
  蹲在水田边的月秀突然没来由的惶惑,只勾着头使劲搓那几块尿布,到日上三竿,婆婆站在村口的竹林边喊她回家给匠人煮饭。
  月秀终于知道,这个会唱歌的匠人姓罗,是翁婆请来打家具的,他们的小儿子唐盛兴要结婚了。此后,翁婆连同村人们都喊他罗木匠。
  院子里,罗木匠吃过晌饭开始干活。他将唐家备好的木材横放在临时架起的两个木马上,从木工箱里一一取出需要的工具。他取工具时,很有章法地按顺序将墨斗、大锯、小锯、刨子、斧子、錾子、锉等等依次摆在用门板搭的案桌上,而不是随便堆放在一起。然后他一只手握墨斗,另一只手拉开墨斗线,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木材上拉出一道笔直的黑线。接着又是几道黑线。他放下墨斗,脱掉外衣,只穿一件白布背心,甩开膀子剖木料,一会儿用大锯,一会儿用斧头,他的臂膀跟随手里的工具很有节奏地张弛,几块线条清晰的臂肌微微隆起,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健康的油亮。做活的时候,他依旧唱歌,仿佛他的好嗓子不能白白浪费掉。

  妹儿个多勤快也,
  做一双花花哟嗬鞋。
  我穿起噻逗人爱也,
  我再不讨人啰嫌。
  我穿起噻做啥子也?
  去会情哥哟吃酒来!
  有啥子噻款啰待你呀?

  哎豌呀豆尖,
  外搭油菜苔。
  ……
  月秀有时坐在房里纳鞋底,有时在做别的事,偶尔听得一段,觉出那歌儿的合情合景,竟有些痴。
  日期:2013-09-03 16:41:00

  后来,月秀每次到水田边浆洗,临出门总要问,木匠,有没有换洗的衣裳?我给你捎上。
  罗木匠对她笑一笑,说没有。
  她看他一眼,端着一盆衣物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从来不留脏衣服过夜,每天干完活,洗过澡以后就立即动手洗衣裳,用井水洗,身上的白布背心总是雪白,一个干净得体的男人。
  等到唐盛兴准备结婚用的新家具上完第三遍漆,罗木匠来到钱唐村已经四个多月了。几件普通家具,原本用不着这些时,只因唐盛兴的岳丈变了一回卦,唐家担心不能按期娶回新娘子,中途将木工活停了停。期间,罗木匠并没有离开唐家湾,他给另外三户人家打了嫁闺女的嫁妆,也替找上门的农户修理一些旧家什及农具,仍然吃住在月秀的翁婆家。

  半年后,钱唐村所有人家都不再需要做木工活了,罗木匠收拾好木工箱子,却迟迟不动身,又说不出不能动身的缘由。
  婆婆终于看出端倪,问题出在月秀身上。一个单身在外的男人,长得体面而健壮,一个年轻俊俏的寡妇,长夜里守着孤灯,他们之间来往的细节虽不为外人所知,木匠收拾工具时,单是月秀表现出的失魂落魄,加之她花布衫下面微微彰显的丰腴之态,再隐瞒不下去了。婆婆对月秀骂,忘恩负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在大家眼皮底下养汉!然后她说:“你跟他走吧,出了这种事,你不要脸,唐家还要脸面。”

  走,却不能白走,当初到山里买月秀,唐家用去不少钱,而且唐盛兴要结婚,正等着钱用。木匠将这些年赚下的工钱悉数给了月秀的婆婆,准备带月秀离开钱唐村。
  月秀眼泪汪汪看着婆婆搂在怀里的唐向东,不到四岁,她赶集时会哭喊着“妈妈”撵脚,她劈柴时会帮她拾柴,她下地时会扯着她的衣角跟她一起下地。她狠不下心,跟木匠商量,两个人吞掉所有委屈,在村子外面的坡梁上搭两间茅草屋,算是安了家。
  如今,木匠埋在荒山上二十多年了。原先的那个儿子,因月秀要把家安在本村,由时任生产队长的唐清明做主裁夺,以他们母子断绝一切关系做条件,才出具证明给罗木匠上了当地的户口。
  自从月秀改嫁木匠,唐向东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为了避免他们见面,婆婆将他送到外县一个老表家养着。那个老表靠补锅为生,听说后来收了唐向东做徒弟。许多年里,每当有补锅匠敲打着铁锤叮叮当当路过钱唐村,月秀总要撵到村子外面看看,那个老表是否带着徒弟出来揽生活了?但她从未看见过老表,更没有看见她的那个儿子。现在她只有一个顺娃。如今顺娃长大成人,埋在荒坡上的木匠却早已骨头打鼓!

  日期:2013-09-03 16:41:24
  “……那天我收工回来,到关押他的牛圈里看他,他一直闷着,不和我说话,我很担心,却不曾想,他会有轻生的念头……人这一生呢,不过像截筷子,还没感觉怎么样,也就过去了,再苦再难,他不该走那条路呀!”想到荒坟里睡了二十年的木匠,唐寡妇伤心难禁,再次呜咽起来。
  “命!都是命!”唐阿婆不知该怎样劝解,陪着流了不少泪。
  木匠死的时候,唐阿婆去帮忙给他擦洗换衣,一个干净得体的男人,年纪轻轻,却跳进村子旁边脏污的池塘里喝了一肚子脏水,身子泡得像发糕,糊着腥臭的淤泥,没个不叫人怜惜。可是,与后来死在云南的她的阿三相比,木匠还有一座坟可以看见,年节时总有顺娃给他烧一点纸,供一碗饭……她的阿三有什么呢?阿三死的时候,将满十八岁,尚不知晓娶妻生子的乐趣,尸骨就抛在边境地方,近十年了。现在,她即使能走到云南,人生地不熟,又是荒山密林,能不能准确找到阿三的坟还两说……每每想到这些,唐阿婆哭都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已经淌干了——无依无靠,受着煎熬,夜里梦见几多回,阿三想家啊!

  ……
  天边渐渐有了鱼肚白。
  唐阿婆颤巍巍站起身,挎着盛了几条腊肉的篮子,一路蹒跚往清河镇方向走了。
  唐寡妇也站起身,扭头看一看坡梁上幽暗得如同憧影的茅草屋,试探着将双脚迈下藕田。站到田里,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沉。片刻,淤泥陷到膝盖处,裤子很快湿透了,上衣也渐渐跟着湿了。
  冷像虫子一样往身体里钻。她不禁又悲戚地想起木匠,跳进浑浊的池塘泡一夜,身体胀得像发糕,肚子跟孕妇似的隆起……死鬼如此狠心!甜言蜜语哄了人去,全都不作数……她强忍冬季黎明时分刺骨的寒,踩着淤泥艰难地挪向那株枯荷。
  荷叶上,几颗露珠在青白的微明里隐隐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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