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宝贝女儿。

　　唐嫣低头一路走，细细想着孟嫣然一张略显婴儿肥的椭圆脸，白皙，甜美，笑起来眉眼弯弯，那摸样跟自己很像，十一岁的孩子，常蹭到她的怀里撒娇，身上的奶香味还未散尽，她的心就柔软得如一团绸布，感觉自己再怎么辛苦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值了。
　　走至半路，听到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唐嫣回头看，是住对门的主妇王萍。
　　“小唐！”王萍拎着菜篮子，脚步铿锵砸地有声地走过来，说：“公司开始第二次登记新二十七区的房子，你登不登？”王萍以前也是合金厂电解车间工人，四十五岁，刚办好内退，如今在家里当全职主妇，身体急速发胖，浑身圆滚滚的，小肚腩高高向前挺着，让人担心她走路时不小心会撞墙撞树撞电线杆子。尤其她讲话的大嗓门，偶尔会让唐嫣想到自己的婆婆。那时候公婆与唐嫣住对门，杨敏华大清早隔着两家的数道门高声唤儿子起床，引得楼上楼下都忍俊不住推开窗户看。好在婆婆前几年搬开了，离得不远，也在六号区，倒胜过天天相见。

　　唐嫣说：“我今晚跟孟浩商量商量。第一批房子没登记，现在都是别人挑剩的，也不知道楼层呀户型呀合不合意。”她问王萍：“你们已经打算搬走？”
　　“瞧咱们小区围墙外边的几根大烟囱，不分白天黑夜排废气，能把人熏成腊肠。”王萍答。
　　唐嫣在菜场及超市转了半天，才提着几袋子采购的东西回家。她走到楼下，抬头往楼上自家的窗口看了看，真高呢，有点发愁手里拧着如此重物怎么爬六层楼。她硬着头皮往楼梯上走。二楼右侧的厨房里飘来油炸带鱼的香味，还有一个老年男人剧烈的咳嗽和老太婆捣姜窝子的咚咚声，夹杂了两个小孩子的嬉闹。这一家的男主人是合金厂收尘车间职工，快七十岁了，三十年前病退的，说是得了矽肺，单位安排他老伴专门在家伺候，不仅正常拿工资，每月要另给他老伴发一笔护理费，经济状况还算宽裕，且顺便照看着孙子孙女，曾经羡煞一些低收入的邻居们，以为在工厂里要么别得病，要得就得上个矽肺，一时死不了经耗的，拿着工资医保，为儿孙继续创收，奉献出全部剩余价值再去见阎王。至于那老人遭的什么罪，好像无人在意。

　　幽暗中唐嫣在二楼歇了会儿。老人一直在扯心扯肺地咳嗽，咳累了是带着痰音的喘息，好像对水泥砖墙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又针芒一样刺向她的耳膜，令她百感交集。一瞬间，她滋生出搬离六号区的强烈愿望。
　　日期：2013-06-09 10:03:56
　　4、
　　孟浩中午进家门的时候唐嫣正在打电话，他瞭望一眼饭桌，除了那只插着猩红玫瑰的酒瓶，仍是空荡荡的，就问她：“今天下馆子？”
　　唐嫣用手掩住话筒扭头答道：“想吃馆子？行啊，拿钱来！”
　　读大学那会儿唐嫣念法学，还参加过学校举办的大学生辩论赛，嘴皮子利索，说话简洁干脆，且很有分量，生活中业已形成习惯，与她甜美的长相完全相左。若平常，因夫妻感情尚好，她冒出这么一句，孟浩只当她在讲冷笑话，寻开心逗乐子。但今天不同，早晨孟浩是带着情绪出门的，此时听见这话就觉得特别刺耳，于是他冷然回答：“我已经把烟戒了，该不至于戒饭吧？”

　　“没什么至于不至于的，就你那三千大毛，天天写小说也没见你赚到钱，照此以往，我和女儿迟早得戒饭，你就当现在是适应期吧！我这有正事，不跟你瞎扯，午饭定在我妈那边，你快去。我爸已经去学校接嫣然，你不用管她。”
　　昨天刚调侃完岳母，这会儿要去蹭饭，孟浩有点心虚，嘿嘿笑两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这正忙嘛！快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孟浩原想问，什么电话如此重要，饭都不吃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前几天还因为话费问题，主要是针对孟浩的话费问题，两人坦诚布公地做过深入探讨。老婆给他下达的节支任务，每月只允许他使用三十五元手机充值卡，严格控制在四十五元以内。假如没注意超出四十五元，对不起，超额部分将用他的零花钱相抵。此刻他若问起她的电话，她肯定以为他故意找茬，问题探讨会升级为夫妻拌嘴，以她的性格，还极有可能用那三千大毛收入继续贬低他作为一个男人立身于世的价值。感情再好，与钱相涉都会折损，且难以恢复如初，能免谈则免谈吧。

　　孟浩没再说什么，提着公文包怏怏出门，下楼，打算在岳母那儿吃完饭直接去单位。
　　见孟浩走了，唐嫣放开话筒“喂”了一声，说：“周老师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刚才跟老公说了点事……”
　　这一天，唐嫣连续打了近十个电话，为买菜回来时上楼瞬间冒出的要搬家的念头。
　　其实唐嫣想搬家并非一时冲动做的决定，最初的起因也不简单地只为搬家，她主要是为孟嫣然上学考虑，想给女儿的中学阶段选择一所好学校，眼下就必须转学，成为地段生。
　　转学的事说起来容易，到两所学校找相关负责人开证明盖公章，正常情况下用不了一天就能办完。可是孟嫣然户口在六号区，要到别的小区上学，没有特殊理由和相当的关系肯定不行。为此唐嫣一筹莫展。她掰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和孟浩跟学校一点不沾边儿，孩子的姥姥倒是属于教育系统，但早退休了，即使不退也不过是特殊学校的老师，小众而另类，别人求不着她，帮她的可能性也不大，没用。想来想去，孟嫣然转学的事只能找别人，能帮上忙的人。

　　坊间普遍传言，如今是有钱能使磨推鬼的时代，为孟嫣然转学一事，唐嫣早早动过钱的脑子，已经悄无声息运作了近半年，其艰难程度不亚于老革命搞地下工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最后关头，还剩一学期孟嫣然该从第六小学的六年级毕业，眼看小升初了，情势却出现逆转。在此期间，唐嫣拽着孟浩一起走东窜西，低声下气提着高档礼品拜了N座庙，求了N尊佛，人托人托到了女儿向往的实验中学市二中，该校主管行政的贾校长刚开始满口答应，但不久捎来话说，孟嫣然要先转学到市二中的附属小学区二小读完六年级，过度一下再升入初中，县官不如现管，最终成不成必须区二小的朱校长点头接收。隔着两所学校，据贾校长说，请方方面面的人吃了几次饭他花去近一万，还不包括后续的洗澡按摩一条龙服务。贾校长捎这话用意明显。唐嫣咬咬牙，给了受托的中间人也就是方才电话那边的周老师两万元，请他转交贾校长。两万元呀，以现在的物价水平估量，的确不值啥，却是唐嫣多半年工资，约二百一十天她在单位辛辛苦苦当牛做马的收入，还得不吃不喝全攒着才够这个数——这也是她结婚纪念日在商场里对钻戒望而却步的全部理由。

　　日期：2013-06-09 10:11:52
　　唐嫣原本想，砸下去两万块血汗钱，孟嫣然小升初就能借助区二小那块跳板顺利进入实验中学市二中。这是给女儿的高中、大学乃至将来的就业打基础。谁知千算万算，没算到政策会变。刚过完年，六年级下半学期即将开学前夕，贾校长又捎话过来，说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上头有要求，坚决执行按户口所在地就近入学的规定，即所谓地段生原则，杜绝择校，这种形势下，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中学校长，就是主管教育的局长市长出面也没辙。开学的时候，孟嫣然仍旧到第六小学报了名。先这么耗着吧，已经花出去的两万块钱算是白瞎了。唐嫣的心在滴血，好些天了没敢跟孟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