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13节

作者: 鄢晓丹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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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3-07-07 05:37:37
  第二章、环境与背景
  1、蜀犬吠日
  出了成都平原,经过大段丘岭地带后往重庆方向走,山就越来越高了。这里的山多姿多彩,有的山一层一层如台阶盘旋而上,每一层坡面附着薄薄的土壤,是学大寨时期留下的人造梯田,至今梯田里仍种着庄稼。有的山像巨人的手掌,陡峭如直指苍穹,裸露的岩石上布满青苔,岩缝里生长着灌木和蕨类植物。有的山延绵不断,各种杂木葱郁,茂盛。因此,这里的山野周年四季绿茵茵的青翠欲滴,在薄雾缭绕下宛若人间仙境。可是,世代生活于此的庄户人却没有好心绪欣赏这美境,他们把希望撒在山崖上一块一块巴掌大的梯田里,播种的时候,将水或农肥用并非铁打的肩膀一担担挑运上去,收获的季节,再把并不十分饱满的粮食一点点背下山来。农人们祖祖辈辈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行走,把汗水洒在了山上山下,山里山外,据说,因这一带的土地浸泡了过多的汗水,种出的甘蔗带有咸味。

  在延绵不断的山脚下,盘绕着一条延绵不断的公路。由于重重叠叠的山峦挡住了视野,未曾出过远门的庄户人望不到公路的来处,也不晓得它的去处。但是,他们凭借祖辈留下的传说,再混合了自己的臆想,无限向往地描述着心仪已久的两个大都市:成都是首府,街上立着洋楼跑着洋车,铺子里摆着洋油挂着洋布,人们屙屎揩屁股用的白森森的洋纸;重庆是山城,成年累月雾罩罩的,那里的狗没有见过太阳,否则古书上咋能说出“蜀犬吠日”这句话,流传千古?虽然蜀犬都是不懂太阳的,但犬和犬相比仍有很大的区别。比如城里的犬,像城里的人一样,住在砖房子里面,吃大块的水煮肉,喝大碗的白米粥,有的狗穿着衣裳戴着项链,养尊处优比先人板板还巴适……每当夏夜纳凉摆龙门阵的时候,农人们把两个大地方的繁华讲解得细致入微绘声绘色。围在一旁听的人都露出羡慕的神情,声称等日子好过些要亲自出去看看,经见一下大地方的大世面。

  羡慕过后,多数村人却难以成行。去那样的大地方,路远,坐了汽车坐火车,有时候还要搭渡船,几多麻烦!另一个原因,而且是最主要原因,现如今除了乡下人种在地里的蔬菜粮食不值钱,到城里啥都贵,车、船票价钱更是一年一年往上窜,进一趟城的花销已经够一个娃儿读一学年书了。即使这些事不计较,人在外面总要吃喝拉撒睡,掰起指头算一算,不方便的地方数不胜数。他们也曾经设想,出门以后尽量节俭,背一个铺盖卷儿,带上自家烙的包谷粑粑,全凭自力更生。然一旦进了城,听说城里头是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进茅房拉屎撒尿要收钱,不进茅房就罚钱,买一杯兑色素和糖精的自来水也要一角钱!乖乖儿的,清河镇卖的糖开水,用烧开的井水冲泡地道的白砂糖,三分钱一杯,煮鸡蛋一角钱一个……大城市的龟儿心贪得很,他们哪里是赚钱,简直是抢钱嘛!至于在城里头的住宿问题,洋楼不敢想,听说好多乡下人蹲马路边边,运气好的睡桥洞子。又听说有头戴大盖帽胳膊套红箍箍的公家人整顿治安,弄不好被当成盲流关进收容所。前几年出过这样的事,几个半大娃儿在城里偷鸡摸狗,夜半爬女茅房,被抓住了,赶上严打,要遭枪毙,他们家里的人掏了几多钱子弹费才允许到刑场认领尸体。没的人收尸的就造孽了,听说他们的五脏六肺被割下来,有钱人拿去移植,拿去熬大补汤,治病救命,返老还童,一颗腰子卖几多万……他们家里白白养大一个儿子,却一分钱落不下。城里头的龟儿好宰人哟!

  经过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盘算,许多农人为自己不曾进城渐渐心绪坦然,总觉得进城去耍处处受挟制,是一件天大的冤枉事。城里头即便是天堂,现在他们已经想得开,用了各种极朴素的理由开导别人也宽慰自己:要好看,素打扮,要好吃,茶泡饭;青菜豆腐压断桌子角,还不如盐豆嚼一嚼;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窝。
  日期:2013-07-07 05:39:37
  可是,近几年的情况有所不同。有支歌是这样唱的:春光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说的就是眼下这一茬翅膀刚长硬的娃儿,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他们用不着听老辈人啰啰嗦嗦那一套,总是想方设法跑到城里去,没有钱打车票就爬货车,没有钱住旅馆混进录像厅。其实呢,录像厅是最好不过的去处,不但有西洋景可看,还找到了过夜的地方。录像厅放的片子比乡政府送影下乡的老电影好,都是港台的,有讲哥们义气的武打片,有卿卿我我的爱情片,叫人脸热心跳的,心里头跟猫抓一样,看着过瘾……不放录像的时候到街上逛逛,也是看不完的西洋景:年轻女人热衷烫头发,卷卷毛搞成鸡窝的样子,耳朵上挂一对钥匙环,或者钉两枚图钉,脚底下的鞋子像踩高跷,一扭一晃地走路,很是妖娆;半老徐娘们也不甘落伍,描了眉毛画了眼圈,嘴巴涂得血红,跟电影里面的女特务一个样,她们中还有人怀里搂一条怪模怪样的小狗,对那狗比对人亲热,轻侬软语颤声呼唤心肝宝贝亲爱的达令;男人们时兴穿花衬衣了,格子的,碎花的,几何图案的,头发蓄得老长,戴起一副蛤蟆镜,把脸遮住半截,有的在颈子上拴一块布条条,叫做领带,脚上的尖头皮鞋镶了铁掌,走起路来嘁咔嘁咔,说不尽的威风;正在耍朋友的年轻男娃更放得开,喜欢跟花枝招展的小妹仔手拉手,两个人在大街上也敢旁若无人抱到一起亲嘴……如此多的新人新事新气象,无不吸引着他们的眼球。他们的心野了,即使城里的日子并不好混,常常吃苦遭罪受人白眼,却不情愿回乡种田,频频往返于各大城市,跑得最远的已经到过新疆。其中还真有混出名堂的,回来把婆娘娃儿都接走了,听说在外面开川菜馆,生意勒好。也有混得不如意的,回到村子后不再出去,种地又不安分,每天穿起怪兮兮的喇叭裤,揣一个呜哩哇啦的小匣子,说是收录机,满村子招摇,宝里宝器的,用城里人的话说是不着调,二百五,在村子里反倒成为年轻人追逐效仿的范本。钱唐村的老年人看不惯这个,连呸两声说:“真真是烂泥糊不上墙,狗肉端不上桌,一个二流子货!”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儿会打洞。那是根,根子不正!”每当提起村里出了个二流子,年长的唐家湾人恨得牙根痒痒,便极严肃地强调一下仿佛是基因遗传的理论。因为那个二流子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们立即联想到,许多年前唐家湾发生过一件大事:曾经走乡窜户的外乡人罗木匠,当年来到唐家湾做木工活,不但赚了唐家湾的工钱,还拐走了唐家湾最俊俏的媳妇——尽管那个小媳妇年纪轻轻就守寡,在村人们看来她不该不安分,更不该改嫁给没有根基的外乡人!

  被老年人称作二流子货的小青年叫罗顺娃,他正是唐寡妇和罗木匠苟且生下的儿子。虽然罗顺娃和他寡母的户口在钱唐村,但自从他呱呱落地起,钱唐村从来不曾接纳他。二十多年过去了,埋在荒坡上的罗木匠早已经骨头打鼓,罗顺娃和他寡母依然进不了村,住在唐家湾外面的荒坡上,孤零零一栋茅草房,跟那个死鬼木匠守在一起。
  日期:2013-07-07 05:42:21
  罗顺娃已经二十岁出头,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大多数男青年早就成家了,有的已经生下两个娃儿,他却定不下一门亲。后来罗顺娃总算想明白了,凭他的在钱唐村的身份地位,要在这方圆十里八乡讨婆娘是毫无指望的事,他便出去打工了。他原本也想混出名堂,把寡母接走,离开这个破地方永远都不回来。然而,在外面辛苦两年多,他没有赚到钱,只穿一条新潮的喇叭裤,带着长了一箩筐的见识返回钱唐村。村人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跟一些闲人吹牛扯闲,就是支起耳朵听他那个黑色小匣子里面的呜哩哇啦,很难得见他下地劳动。唐家湾人尤其对他抱有很大陈见的老年人更笃定地认为,他就是个浪荡子,从根子里带来的,不可救药。

  但无论如何,罗顺娃因了身上的时尚装束和新潮的收录机还是受到了村里年轻人的瞩目,这多少给他增添了一点自信。每天傍晚,田里做农活的年轻人也歇下来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凑到罗顺娃跟前,好奇地摸摸他的喇叭裤,说,好结实的布料子噢,厚墩墩的,跟纳鞋底的布糨子差不多……罗顺娃听到这样的讨巧话,脸上涂满鄙夷之色,不屑地撇一撇嘴角:“你们不晓得吧?这叫牛仔裤,大城市流行的,我花了二十几块钱才买到,用它打布糨子纳鞋底,你们谁个屋里头有这样阔气!?”

  听的人被镇住了。在村子里最没有前途的罗顺娃竟敢口出狂言!
  不蒸红薯蒸(争)口气,有的年轻人开始屋里屋外搜罗,拔一畦小葱,掏几只鸡蛋,伐一捆毛竹,费劲巴巴盘到清河镇卖掉,七拼八凑,用十多块钱也买回一条相同样式的喇叭裤,却是化纤布料的,刚刚穿上身,想上冲下湾地显摆显摆,跨出家门走几步,屁股后面的线缝就拔裂了,只好将新裤子脱掉。他的老娘坐在屋檐边一边缝补一边怒骂:“砍脑壳的败家东西,不学好,跟着后山上的二流子学!买条裤子还没有穿就烂了,拿来打布糨子都要不得,老娘不叫你今冬光起脚板走路才算你狠!”伴着长辈们高一声低一声的训骂,喇叭裤在乡村里流行起来,仿佛也就是罗顺娃回村后十天半月的事。紧接着,有更赶趟的年轻女娃穿起人造革面的高跟鞋,像城里的女人那样走路,在田埂上扭来扭去,常常崴了脚,十天半月不能下地,农活撂下了,气得她娘老子把好好的一双新鞋甩到房顶上。

  “跟好人学好人,跟半仙学跳神。”村人们摇摇头,骂自家娃儿时也不忘记捎带上那个二流子,是他把风气搞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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