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7节

作者: 鄢晓丹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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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只刚长成的仔母鸡,褐黄的羽毛油光锃亮,身体硕健,生命力顽强,突然挨了一刀,只听它“呱”地惨叫一声,从唐七娘手里几下就挣脱了,耸拉着脖子跑进竹林里,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如此慌乱的场面,让随后跟来的唐七爷恼火万分,又不能对着一只将死的鸡仔撒气,他从地上捡起菜刀,指着李月仙道,死婆娘不把鸡仔撵回来,先把你剁了做下酒菜!
  骂归骂,唐七爷却从不杀家禽,也不会真的对老伴动手。这其中有个原由。自从与王木清有些交集,唐七爷迷信起来,他认为爷们儿的手过于暴力血腥不吉利,是要舍财的。逢年过节若要杀猪,他从外村请专业屠户操持,平时杀鸡宰鹅的事全靠李月仙料理。此时,唐七爷嘴里的话虽然狠,却不得不帮老伴追那只跑走的鸡仔。老俩口兜着竹林撵了好半天,已经挨过一刀的鸡仔大约血快流干了,跑着跑着突然栽倒在地,伸起两只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抓挠。

  李月仙不敢再说啥,从唐七爷手里接过菜刀,提起奄奄一息的鸡仔,闭起眼睛一刀将鸡头剁下来,然后她拧了半桶开水到竹林里把鸡毛褪掉,回家收拾干净,鸡肉连同鸡杂剁成块,把油锅烧热,放几勺郫县豆瓣,又放一些葱、姜、蒜及胡椒粉,将鸡块与佐料一起煸炒,加半瓢清水炖起来。整个下午,唐家湾都能闻见辣丝丝的鸡肉香。
  唐七爷在灯光明亮的堂屋坐下,重新点上水烟壶,吸了一锅烟。烟雾缭绕中,他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挂钟的指针踢踏踢踏,很有节奏地转着圈儿,钟摆像倒挂的一把卷尺,一晃一晃来回荡悠。他看得眼晕。那只挂钟走不大准,每天慢二十几分钟。他晚上临睡觉前,总要把分针往前拨一拨。第二天仍然慢二十几分钟。挂钟是他进城看望陈亲家时,在菜市口买的地摊货。不能怪唐七爷贪便宜,彼时的庄户人家没什么东西陈设,许多人还靠公鸡打鸣日头转向计算时辰,一口挂钟已经奢侈。既然作为奢侈品,买它的时候他就没有考虑实际用途。俗话说,便宜没好货,一口钟若走不准,怎么着也只能算废品。比如眼下,那挂钟一如既往将分分秒秒往后拖延,就像一个疲沓懒散的人;就像他的侄儿唐盛林,早起叫他出去办事,到天黑还不见踪影;就像……唐七爷突然焦灼不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日期:2013-06-20 04:13:03
  这个时候唐盛林也就回来了。他双脚跨进门槛,未及歇气,赶紧向七叔汇报自己跑了大半天的情况:村支书钱达志去了乡政府,我赶到乡政府,打听得土地局的副局长钱达生今儿个晚上回来,王乡长正带着一班人马在乡政府恭候迎接,他们今晚要开会。
  开会?唐七爷望望窗户外面说,黑天半夜开什么会?
  不晓得的,明天我到县城问一下大姐么?
  哦,可能是有关钱达生的事,唐七爷说,你大姐前些天来家里提过,钱达生当了县里的么事常委,据说即将升迁,他这次回乡建功立业,乡政府哪能不重视?想不到,他来得这样快……今天先不管这些事,其他村干部你都请了吗?
  嘿嘿,唐盛林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村干部已经请了,他们刚收工,回家换衣裳,马上就到。
  这一桌酒席,原计划村支书钱达志是主角,另几位村干部陪酒,现在真菩萨不到场,这柱香恐怕要白烧……唐七爷皱皱眉头,开始心疼杀掉的那只仔母鸡。
  唐盛林见七叔的脸色不好,以为自己办下错事了,小心说道,我再去一趟乡政府,无论如何把钱支书请来!

  唐七爷翻了翻眼睛说,算了吧。
  唐盛林见七叔未让他去乡政府多跑一趟,松了口气说,不管钱达志来与不来,该办事我们照办,唐家在上头也是有人的!
  唐盛林这番话,自然是指在县土地局当局长的陈亲家。
  这个事你不要乱讲!唐七爷打断侄儿说,现在不比从前,有个钱达生搅在里面,陈亲家做事一向很小心谨慎。
  嘿嘿,不说就不说。唐盛林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没有把话说到点子上。其实呢,他是觉得七叔为人过于小心了,却猜不透老人家的心思。
  唐七爷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只是不便对侄儿多说什么。比如今天请村干部喝酒是商量调换承包地,在换的过程中落下一块宅基,将来给唐二娃和唐三娃盖一排砖房。为这件事,他两个月前请王木清看了风水,选准的宅基地在麦田中央,一块好地,以前种啥丰收啥。可惜土地刚承包时,按抓阄的排序划分田土,那块地落到唐小山手上了。唐小山不是一般人,性情刁钻,总喜欢想精想怪,胡乱折腾,他不种粮食只种药材,几年下来,党参根须把土里的肥气吸干了,地就板结了,也没见他挣着钱……宅基地么,上头有陈亲家,唐七爷原本不怕什么。但想想自己乃一村之长,这点小事若办不妥帖,会让亲家失笑。加之亲家给大女子转了公办教师,在街道给唐二娃寻下一间公房生产蘑菇豆芽,又给唐三娃安排了收入不错的临时工作,穿制服当保安,神气得很,都是大事,哪能为家里这点鸡毛蒜皮再去烦扰他?……其中曲直,即使说给唐盛林,他也理麻不清。

  日期:2013-06-20 04:14:16
  唐盛林三十冒头,是唐七爷的堂侄儿,隔着好几房,唐七爷待他倒比待亲生的儿子更亲近,虽然他是痴人一个。

  痴人毕竟不是傻子,痴和傻有着本质的区别。傻子百事不懂。痴人对待任何事情却很有主意,很是心中有数,只不过脑子不够灵活,考虑问题不会拐弯,话说不到点子上——唐盛林就属于这种情况。
  唐盛林小时候还是蛮机灵,三岁已经能数到百位数。那一年,钱唐村麻疹大流行,唐盛林染上了,家里没的钱医治,他娘又怕传染其他娃儿,就把他放到猪圈里顺其自然。他命大,躺在猪圈里的一堆稻草上,高烧三天三夜,拣得一条命,把脑子烧坏了,表面看不出什么,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塞满一脑壳,跟平常人大不相同。单说婚姻之事,原本不必旁人教导,无师自通,唐盛林却少有的木讷,总给旁人留下笑柄。前些年,唐盛林二十多岁的时候,有媒人上家里来给他提亲,说唐盛林啊,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他瞄一眼墙上贴着的一幅画,只脸红,不开口。那幅画名曰《思凡图》,是七仙女嫁董允的故事。

  媒人也看那画,然后笑了笑,唐盛林你倒蛮有眼光的,她说,别的男家娶婆娘是想暖被窝生娃儿,你却想着仙女下凡!
  不是啊,不是这样的啊……其实唐盛林很想说自己心里有人,他喜欢王家湾的王玉蓉。但媒人已经抬脚走了。
  在钱唐村乃至整个松林乡,也不只唐盛林惦念王玉蓉。

  早些年,松林乡为了庆祝“三中全会”胜利召开,成立了一个大众戏社,一直没有解散。大众戏社的演员阵容由各村村民中挑选的文艺骨干组成,他们平时在家生产劳动,逢年过节才抽调到乡政府排练,然后下各村巡回演出,演出结束回家继续劳动生产。王玉蓉是大众戏社的台柱子,专门扮演喜儿,在戏台子上踮起脚尖边跳边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就像电影《白毛女》里面喜儿的样子,曾经轰动一时。全乡的人民群众好像忘记了她叫王玉蓉,无不喜爱地称她王喜儿。王玉蓉后来不演戏了,嫁给了钱家冲的钱兴福。钱兴福在江城县棉纺厂工作,办完婚礼就把她带到县城生活,平时很少回乡下,其他人渐渐把她淡忘了。唐盛林却不能彻悟,总觉得自己心爱的东西是被钱家冲人抢走的,又没的办法夺回来,便对钱家冲有老大的意见。多年过去,他脑壳里面拧着一根筋,转不过弯,只晓得有个王玉蓉,戏台子上喜儿的形象无论如何抹不去。偶尔有村人戏弄他,故意问,唐盛林你耍女朋友了没有?嘿嘿嘿,他咧嘴笑。村人追着问,笑什么,有没的女朋友嘛,给你介绍一个?他就对人家说,有倒是有。村人再问,谁家的妹仔呢?他说,王家湾的。村人笑了,你还想着王喜儿吧?嘿嘿嘿,他跟着笑,不打自招。于是大家都晓得他痴,神经不正常,更不会有媒人前来提亲了,而立之年已经迈过去,他仍是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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