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好些年里，我娘时不时要对我爹提起洞房花烛那一夜的事。她说：“你当时真是太狠心，让我哭成个水桶。我要心一横，开了门跑出去，看你后悔不后悔！”我爹就说：“九间楼的门那么多扇，够你开到天亮。大门楼的那根大门栓，比你的身子还要粗。”我娘故意撅起嘴说：“那个时候呀，我就是把那两扇门拆下来的力气都有。”我爹就“嘿嘿”地笑。我娘故意装得对我爹的坏笑十分不满，她说：“这事还很好笑了是吧？”但她一想到那洞房花烛夜的第二日清早，自己也就从心头一直笑到脸上。

　　曾经只因一面之缘，我娘便有了一年有多的单思念。这一年多的时间，让那个身背健壮而黝黑的男子深深地扎入她的心房。她不知道当初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让这个男子钻到心里去。洞房花烛夜之后的清早，我爹那张眉毛浓密、眼窝凹陷、鼻子高挺、颧骨高凸、两颊削长，额头突出且宽阔得像一面峭壁的典型南方滨海平原人的脸，夹着两角眼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立马找回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内心里一直都能感到无尽的滋润和甜蜜，永生难以忘怀。许多年后，她陪伴我爹睡在同一张眠床上的一个个夜晚，隐隐听着沙塘溪水流的声音，脑海中依然无数次闪过我爹从东河水面上冒出来的那一张清俊的年轻的脸庞，一种烫热的感觉也跟随着从心头溢到自己脸上。

　　自从我娘嫁到九间楼，我爹一直都很疼爱我娘。如今三十有六的他驰马奔走在月色朦胧的夜里，心里头涌起的疼爱更是无以复加。他觉得对我娘的疼爱依然还不够，他还要为她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是我娘却再也没有时间等待。他想起以为的许多个夜里，都把我娘一个人留在睡房中，自己不是躺在清山的林子里，就是卧在篮子乡鱼塘溪坝边上的茅草房里，或者是在其他更深的夜里睡在更远的地方。他觉得这些年实在不应该东跑西奔，而应该尽量多的留在家里陪着她。想到这些，我爹心里的伤痛又添上一层愧疚。即便是我娘嫁给我爹的第二年里生下我姐翠莲，之后再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我爹也从未因此责怪过她。我娘曾经无数次对我爹说：“爹和娘都急着抱孙儿，可我却一直不争气！”我爹却说：“这事又不全怪你。”

　　我姐翠莲出世的时候，沙塘乡连续下了几天冷雨。她一出世，就像一头小猪崽睡着了那样窝着一动不动，身子小得只有一个过冬番薯那么大。阿嫲把她抱在怀里，说：“我孙女怎么这么小哩！阿嫲抱着你就像抱着一小掇衣服那么轻。”我娘生了翠莲，阿嫲确实失望了好一阵，但她一见到我娘时，总是笑着对她说：“我也当过娘的，你心里想的事，我心里头也都一清二楚。”阿嫲对翠莲疼得不行，这给了我娘莫大的安慰。

　　日期：2011-01-11　00:06:11
　　【47】
　　赶到沙塘溪渡头，我爹连忙叫醒船夫，连人带马乘船过了沙塘溪北面，又一路直奔到我外公家门口，才死死地勒住缰绳。他腾地飞身跳下马，一把抓起门环急急地往门板上扣打。不一会，门里的一个家仆问：“这三更半夜的，是什么人敲的门？”我爹：“我是路元状，赶快给我开门。”那家仆就说：“九间楼的三爷不会三更半夜的还亲自来敲门。你究竟是哪个？”我爹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声喝道：“少给我废话，赶紧把门打开，叫你陈老爷出来。”那家仆却说：“我家夫人交待，夜里不能给任何人开门。”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就往门上踹，三两下把门闩踹得嘎吱响。这时，外公和他的小夫人张氏还有几个家仆都急冲冲地赶了过来。张氏朝外边喊叫：“哪个混账这么大胆，竟敢三更半夜的闯我陈家。”我爹在外头吼着说：“我是路元状。”外公一下子就认出是我爹的声音，心里顿时不安，对张氏说：“夫人，是元状，是我女婿，快叫他们开门！”张氏立即瞪直眼说：“你女婿？我什么时候给你生过女儿嫁出去了。”张氏毕竟还是惧怕九间楼的三爷，出完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家仆说：“开门吧。”

　　我爹一进门，就往那家仆的肚子上又踹了一脚，那家仆“嗯”的闷叫一声，直接被他踢倒在地上。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抖着身子紧握棍棒，谁都不敢动。外公连忙上前对我爹说：“好女婿，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慢慢说。”张氏见外公在我爹面前要比在她面前还要乖顺，两眼直喷出火来。她这骚婆娘一动火，会连命都豁出去，大声叫嚷着对我爹说：“你九间楼的三爷就能杖势欺人啦？半夜三更吵人睡觉，一进门还打人，你当这是你家吗？”我爹怒吼道：“你给我闭上你的狗嘴。”张氏立即蹦跳起来，又哭又喊着说我爹欺人太甚，我爹气得脸色铁青，伸手要扇她一巴掌，被外公连忙拉住。外公搁在我爹和他的小夫人中间，急得头顶和脚跟两头都着了火。他劝我爹说：“好女婿有什么事快说，别动肝火！”张氏还在嚷嚷，我爹鼻孔呼出一口粗气，说：“贵珍要见你！今日你本来就应该去的。我现在专程来请你，你马上快跟我走。”张氏这下不蹦也不跳了，而是阴着脸憋着气，三两步走到外公跟前，然后把那股憋足的火气贴着他的脸一喷而出。她的吼叫声比我爹喊叫得还要响，她吼道：“好你个陈陆彬，以前我叫你拉屎你不敢放尿，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你现在就跟姓路的断绝往来，你听是不听？”张氏话才喊完，我爹就一巴掌掴到她脸上。张氏的脸就像被烧着一般，耳孔里掠过“啪”的一声锐响，立马就“嗡嗡”响个不停。她吃了我爹一巴掌后，双手抚着脸干张着嘴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院子的人隔了好一下才听见一声长啸冲天而去。外公见张氏被我爹扇到地上，顿时气得头上的毡帽都抖落到地上。他气抖抖地对我爹说：“好了没路三爷？你当着我的面连我夫人也打。”张氏哭得天旋地转，一个劲喊叫着说：“窝囊陈陆彬屎坑陈陆彬，你竟然看着你女人被人打，你是吃屎长大的窝囊废。”我爹问我外公：“你到底去不去，我出来一趟已经耽隔了很久，你要去就马上走。”外公抖着上下两片嘴唇，说：“我不去。”我爹又怒又痛，撇下话说：“你不去也好，过了今夜，你就再也见不到贵珍了。”我爹说完就直接奔出了门口跳上马，一路奔回我娘身边。

　　日期：2011-01-11　00:07:44
　　【48】
　　我爹坐在床边的木条凳上对我娘说：“贵珍，我已经对岳父说了，他一听立即就回屋里打点包裹。他老人家动作没那么快，也不能赶得太急，他明日一早应该就会到。你一会儿睡上一觉，睁开眼就能见到你爹了。”我娘眨着眼对我爹微笑，让我爹看得一心窝塞满了苦痛和内疚。
　　那一夜，我娘没有再睡着过。她一直看着我爹和我，生怕漏掉一眼。我爹快马加鞭去县城找外公的来回，她心里头等得焦急万分，生怕眼皮一重眼睛一闭就再也翻不开来，再也见不到我爹。我爹脱下鞋子，坐到床上把我娘抱在怀里，两人就像十六七岁的青男绿女那般温润，一直相互对视。阿公和阿嫲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