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夫摊开药方纸，提起笔的时候，却迟疑着没有写下去，这个举动让我爹的心猛地往下沉。我爹：“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范大夫摇了摇头，对我爹说：“三爷，三夫人是挨不住了，肚子里长了条大虫，有这么大！”他把两个拳头握起来拼在一起给我爹看。我爹仿佛听见一大群蜜蜂在他的头顶上“嗡嗡”地叫，感觉到脑壳又涨又痛。我爹在额头上摸了两把，问：“人的肚子里怎么会长这么大的虫？”范大夫：“会的！每个人的身上都会长虫，有的虫长得慢，等人死了虫还没有长大，这虫就害不了人。可三夫人这身上的虫长得太快，就会要了人命。”我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边，有气没力地说：“那先生还能不能想到办法救我夫人？”范大夫：“别说我是真没有办法了，就算我认识的那个西洋医生，也怕是无能为力了，晚了啊。三爷，我跟你说心里话，其实我不希望那西洋医生来救三夫人，他救人得要先把人的衣服剥开，再拿刀子把肚皮切开，然后把虫子抓出来。这怎么行呢？三夫人是富贵之身，不可这样做。”我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范大夫还是摇了摇头。我爹：“那贵珍还能挨多久？”范大夫：“长的话个把月，短的话恐怕只有十来天半个月，说不准。”我爹全身都僵住了，他好一会才缓过来，说：“先生，你今夜就在寒舍一住，我让春旺带你去歇着。”我爹站起身来，说：“先生之恩，路老三我此生难忘。”范大夫：“三爷，你怎么说这客气的话，承蒙你看得起跑那么远叫我来。呃，三爷，三夫人得的这个病，经常会全身痛得厉害，你要多看着她。我开了两个药方，都得赶紧去抓药，一个药方是给三夫人每日服用的，另一个药方，是我家祖传秘方，只要三夫人身子痛，就立即熬给她喝下去，但这也只能帮她缓缓痛。”我爹：“好！好！让先生你费心了！”范大夫：“三爷，我也不多说了，剩下这些日子，该给三夫人做什么的，就赶紧做吧。”

　　像范大夫说的那样，我爹知道我娘不久将永别于人世之后，他就全身心为我娘做每一件必须的事。范大夫给我娘看完病的当晚，我爹端着一碗药汤进屋给我娘喝时，我娘说：“三爷，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差不多了。”我爹：“别胡说，你的日子长着呢！”我娘：“你也别瞒着我了！我知道的。”我爹：“你又不是大夫，你能知道什么。”我娘：“时候到了，自然就会知道的。”我爹舀了一汤匙药汤，送到我娘嘴前，我娘却羞涩脸都泛红了，连忙说：“怎么好让你喂我，让下人看着，像什么了。”我爹：“你就别多说了，赶紧趁热喝了。”我娘就不再推辞，我爹便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我娘那会儿，心里甜得仿佛喝的不是苦涩的药汤，而是甘蔗汁。我娘：“三爷，我心里好欢喜，给你生了个儿，这下走了，我也安心了，就是还放不下你和我的儿。”我爹：“你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娘：“我肚子痛了好些日子了，现在是一天比一天痛，我知道时限快到了。”我爹很是惊愕：“你肚子痛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我娘：“我是怕你担心。”我爹把碗放在床沿，伸出粗壮的手臂，把我娘软塌塌的身子搂在怀里，说：“你不跟我说，我心里就能不痛了吗？”我娘落下两行清泪，心里的滋味却是那样的满足。

　　我爹知道瞒不下我娘了，不再担心她会猜疑什么，一改以往肃然规正的样子，对我娘百分体贴疼爱。他连九间楼的大门口都不踏出一步，除了在迎福堂堂屋料理各种家事，成日成夜待在屋里陪着我娘。我爹从前从未如此长时间的待在家里，这让九间楼上上下下的人都感到惊诧。尤其是出入我娘睡房的丫头，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原来一贯刚韧利索的我爹，竟然会在她们面前毫无忌惮地对我娘表现出无限柔情。

　　日期：2011-01-06　21:31:50
　　【20】
　　除了照顾我娘，我爹还把好些时间陪伴在阿公身旁。阿公醒来后，雷公在他脸上烙下的黑色印章没有跟随他那两个多月的长眠一同离去，而是根深蒂固地长久驻留。阿公那天午后在短暂的昏迷后再次醒来，梅花给他梳洗了长发，再结好辫子。春旺给他洗了个长澡，再换上一身新长褂，以一个新亮的模样就出现在大家面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张新脸，九间楼上下老的小的见着他，还很不习惯，倒是长久服侍在他身旁的春旺对他的那张黑脸习以为常。

　　阿公先是在九间楼的每一条过道上转了一圈，然后对春旺说：“陪老爷到乡里溜达溜达。”春旺望着阿公的那张黑脸，有些迟疑，说：“老爷，你身子才刚好，不好走得太累。”阿公散散手说：“就在乡里转转，有什么累的！你老爷我哪儿没去过，你见我什么时候累着了？走！”春旺不好多说，跟在阿公屁股后头出了九间楼。
　　九间楼的路轮天老爷沉睡了两个多月之后竟然醒过来了，这新鲜事在沙塘乡里，要比过年时外地的戏班进来耍杂技还要挠人心痒。阿公和春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路上的人纷纷上前来给他打招呼，连一些正在屋里忙活的人听见阿公在街里溜达，也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看个新奇。阿公见着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心里不免别扭，但这别扭很快又被欣喜冲去，他一如往前那样，背着手给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乡里人点头答谢。乡里人对阿公的议论，很快就在沙塘乡像风吹一样传开，阿公的神奇醒来已经不够让他们惊奇了，让他们惊奇的是阿公那张跟沙塘乡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的黑脸，很多人是为了亲眼目睹一番阿公的黑脸，从乡里西头一路尘土滚滚地跑到乡里东头来看个究竟。

　　阿公对春旺说：“春旺，你记得你有多久没陪老爷我在乡里转悠了吗？我还以为只是睡了一觉，以为只是睡了连个梦都来不及做的一个觉，可真没想到我竟然睡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啊，那是睡了多长的一觉？现在我看着这街上的房屋，都觉得生生的，好像我不是睡了两个多月，而是睡了三十多年一样。”春旺看了一眼阿公的黑脸，心里头很担忧，但很快又放出一笑，欣欣然地说：“我怎么不记得！上回我陪你出去转，还在坡仔树看见陈正家的公狗追着福六的母狗团团转。”阿公乐呵呵地说：“对对！陈正家的公狗长得跟陈正一模一样！”虽然乡里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阿公，但春旺一想到自己还能陪着他出来转悠，心里头已经是欢天喜地。阿公忽然斜过身子对春旺说：“这儿人太多了，走，到坡仔树去转一转。”

　　日期：2011-01-06　21:33:52
　　【21】
　　阿公心里乐滋滋的，午后醒来的失落此时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看着路上那些曾经在他眼里出现过无数次，如今又带点生味的房屋，心里头感到很是踏实。他发觉这乡里的很多物事，似乎一件件的正从很远的地方很久的以前，一路在他的心里头追赶回来，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阿公趁着兴头，说：“春旺！按道理说，我这一觉睡了这么久，应该会有一串长长的梦留在心里才是，可为什么我心里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呢？难道是我睡得太熟了，熟得连一根毛都记不住？”春旺听阿公这么一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凄凉。阿公：“人一世能有多少个半年！就这样白白昏睡掉！这两个多月，我不仅没能在这大白日里活着，也没能在梦里头活上一日半夜的。”说到这里，阿公突然想起个事来，连忙问春旺：“春旺，我现在是多少岁了？”春旺不紧不慢地答道：“六十四，老爷。”阿公：“六十四，那你已经四十岁了哦！春旺，我还记得我比你大二十四岁，对吧？”春旺点点头：“是的，老爷。你没记错！”

　　他们边走边聊，出了直街，来到了沙塘乡的东头，坐到坡仔树榕树下的石条上。阿公觉得自己似乎只活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心里头记得的直街是以前的直街，心里头记得的坡仔树也是以前的坡仔树，他不明白为什么眼里总带着那么一点陌生。事实上，阿公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上，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他老觉得自己是活在过去的人，老天特意给他添加的这些余生的日子，使他过得有些空洞洞的。他在那时候想明白了，觉得人活在世上，实在是很偶然的，随便是哪一件小事或者哪一个夜晚，都可能会把一世人的事情搅成另一个模样。想明白了这些，倒是让阿公豁然开朗，以至于在后来那些漫漫长长的夜里，他觉得爱睡不睡都无所谓了。有时候他连续两个夜晚都没合上眼睛，有时候又睡到日头爬上清山顶了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