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坐在藤椅上呼了两口粗气，终于睁开眼睛，神情惨淡地看着我爹。我爹是阿嫲唯一的儿子，自小就被她宠着，从来不舍得打骂一下，但她没想到，自己的爱儿今日竟然做出这等让她伤透心的事。阿嫲把两只干瘪的手放在扶手上，挪了下身腰，把后背贴到椅背上，说：“三儿，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是疼你，可你狠心这样伤你娘的心？还有贵珍，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生了个儿，现在又没了，你让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爹还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红斗砖，说：“娘，这事我得好好跟你说，你千万要听我说。”“那你就好好说来听听！我现在连孙儿都没了，看你能怎么说？”阿嫲说完又闭上眼睛，把扎髻戴银的脑壳靠到椅背上，头髻上别着的银针须搭到她的前额。她已经筋疲力尽。招香靠在水桶边呆呆地听了一会，仍听不见我爹说话。阿嫲又说：“三儿！咱们老路家做哪一件事，在里在外不都是体体面面的。你以往一直没能有一个儿子，现在有了，你却把他抛掉，你让外头的人怎么说我们家？”阿嫲：“娘是太过宠你，凡事由着你。你不老实，书不用心念，就爱到处胡闹。家里给你谋过一官半职，你也是自己不要，嫌官府的事太烦心，这娘也都依你了。娘最欢喜的，是你能在沙塘乡把这个家理得顺当，给我们路家争脸面。在陆阳里外，你不也是个大贵人家路三爷吗？儿呀！你让娘怎么向路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人家会说我家路三爷管着方圆数百里的田地，却连唯一的一个儿子都保不住，这算是哪样事？”阿嫲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说到后面又觉得这事怎么都说不圆通。她粗粗地喘了口气，再次闭上双眼，感到无比无奈。我爹就说：“娘，我就是为了这个家业，才狠心抛掉亲骨肉！”阿嫲突然睁圆双眼逮住我爹的脸，不解地怒问：“这话怎么说？你为了这个家业抛掉我的孙儿？”我爹突然觉得浑身都没了气力，一把跪到阿嫲跟前，说：“娘，你别太生气，娘！”我爹脸上滑下一串热泪。阿嫲见状，瘫坐在藤椅上呼呼地落着泪：“老爷啊老爷，你倒好，一醒来又睡得死死的，你就让我一个人活受罪！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呀！” 我爹：“娘，昨夜我整个人就心神不对，梦见九间楼倒塌了，一醒来就见到春旺来报讯，说是贵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我没想到这儿子会提早一个来月出世，就捏指算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崽是破家星转世。他要是在这个家里活下来，这家业就得给他糟蹋得连个臭铜钱都剩不下。他会把家里一分一亩的田地全都踢踏得一干二净。娘，你也问过神佛，说我今年会有大劫，你看这不就是来了吗？”阿嫲缓过神，盯我爹问：“三儿，你会不会算错了？我小孙儿怎么会是破家星转世？”我爹：“娘，你什么时候见我算错？我们家这几百年的家业，还没有到要崩塌掉的时候。昨夜的那一阵大雨来得很突然，下得我心里闷得发慌，起初我倒在想是不是劫数真要来了，以为就算来了，也就是破财消灾的事，没想到竟然会是如此大劫。我要是守不住家业，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我原本还指望着，再过一个来月，家里能添个男丁冲冲晦气。”阿嫲：“我孙儿是哪个时辰出世的？”“刚交上辰时出世的。”我爹无奈地答道。“怎么偏偏这么巧？”阿嫲叹口气，接着说：“可你，你现在连唯一的儿子也没了，家业再大，香火没能续上，又有什么用？”我爹：“小崽可以再生，但这破家星绝不能留，我们家祖祖辈辈这么多代人的心血，都在这家业上流着。”阿嫲：“人生有命，如果这是我们家的命数，躲也躲不过！孙儿今世能与你做父子，也是你们千世轮回修来的缘。既然是我们家的崽，生就是我们家的人，死也是我们家的鬼。可怜我的孙儿，连阿嫲也能没见上一面。”阿嫲话没说完，心里的伤痛已盈溢到脸上。阿嫲：“人算不如天算！三儿，你到底还是人算！上天要给我们家这个孙儿，是丢也丢不掉的！唉，也许是我们家的命数已到！六十年一甲子，我们家这几百年来兴旺多少个轮回了！我们好事是做了不少，造的孽怕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要信天命，信上天给我们的安排。”阿嫲和我爹都陷入无语，彼此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日期：2011-01-05　20:48:10
　　【15】
　　堂壁上的神龛里，烛火还在燃着，九间楼的品心斋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伤沉过。阿嫲没了孙儿，怕是连活下去的劲头都没有了。她蠕动了几下嘴角，说：“你把我孙儿抛到哪里去了？我要去见他一面，我这做阿嫲的，还没有疼过他一回。”我爹：“这小崽奇怪得很！一出世哭声特别响亮，还哭个不停。我一回来，他倒是立马就不哭了。我一抱他，他两眼还睁开了。娘，你说哪有刚出世就这样的？”阿嫲：“这就是你们做父子的命。”我爹点了点头，朝外面走出去。他站在品心斋门口埕，喊人去叫李管家，李管家很快就跑到我爹跟前。我爹：“去把小崽抱过来。”李管家：“三爷，我们都找遍整个九间楼了，就是找不着小少爷。真奇怪，难道是有人抱走了，不然的话，是绝不可能找不到的。”我爹有些疑惑，说：“一定是给谁抱走了，赶紧再去找找。”李管家：“问了好多人了，没一个人说有见到！我再去找找。”

　　我爹回到堂屋时，招香正好提着水桶出来。他对阿嫲说：“小崽不见了！整个九间楼都找不着。”阿嫲瞪大了眼睛，问：“怎么会不见了？”我爹：“我也不知道，我把他丢出窗外，就关了窗，也没见是丢在哪里。”阿嫲两只手掌扶着额头，“嗷嗷”地叫着头痛。招香怯生生地走过来，说：“老夫人，我给老爷擦好身子了。”阿嫲紧闭着双眼，根本没听见招香在说什么。我爹：“招香，你先去照看三夫人，这里没你的事了。”招香却迟疑不定，想迈开脚步，又想留下来说什么。我爹：“娘，要不要请李先生给你看看？”阿嫲：“不用不用！看什么都没有用了，孙儿不在了，我的命也不长了。”招香两眼立即涌泪，一把跪在阿嫲和我爹跟前，“呜呜”地哭起来。我爹：“招香，你这是干什么？”阿嫲这才睁开眼睛，看到招香跪着地上，不解地问：“怎么啦招香？你哭什么，你还嫌现在不够乱吗？”招香：“老夫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爹：“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招香：“小少爷……”阿嫲立即挺直了腰板，瞪着眼问招香：“小少爷怎么啦？你知道他在哪里？”招香：“小少爷在，在我家里，他还好好的。”阿嫲登时从藤椅上蹦起来，仿佛年轻时候存放着的活力一下子全都灌注到她的身上，她三两下就跨出了门口，招香急忙丢下水桶，跑上前去扶着阿嫲一路急跑。我爹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嘴巴张得足足有一口碗那么大，两个鼻孔在极力地撑张着，像两条并拢的排水暗沟的出口，几根粗黑的鼻毛垂挂在沟口，像是胡乱长着的黑草，从他鼻孔里吹出来的粗气，像是从暗沟里呼拉出来的风。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在一瞬间全都纠缠到一簇。他惊愕的脸上，各种表情错综复杂。他一时间不知道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想不上来。他想不到，想不到这小崽的命硬得像花岗岩一样。

　　日期：2011-01-05　20:49:29
　　【16】
　　这一早，阿嫲遭受数次悲喜交加的折腾，却依然以六十有余的年纪焕发出重重活气。在听见我还善在人世的消息时，原以为自己命将不长的她，却再一次把活的兴致提到最高的节点上。她一下扑到招香的八柱眠床上，一把抱起我，贴在心窝里，心疼得两条老泪再次翻滚。她欢天喜地的把我看了又看，两片皱巴的嘴唇在我脸上亲了又亲。我把两个小拳头握在胸口，把两只小眼紧闭着，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地任由她摆弄。阿嫲欢喜一阵过后，表情突然僵住了，她几乎是把眼珠子贴在我的脸上盯着看，越看越是觉得我安静得吓人，她心想我会不会又出事了！阿嫲在我小屁蛋上轻拍了两下，我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她又在我脸上捏了捏，我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又把耳朵贴到我的心脏上，发现她自己的心跳已经吵得她什么都听不着。阿嫲感觉不到我的任何一点动静，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她自己颤抖不已的一双老手。

　　阿嫲突然惊恐地问招香：“我孙儿怎么一动都不动了？”招香一听就急了，扑跪在地上连忙说：“老夫人，我抱回来的时候，小少爷还是好好的，我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他也是好好的。”阿嫲：“可现在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招香哭着说：“老夫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少爷怎么就不动了！”沉香、来喜和狗生这时也回到屋里来，看着跪在阿嫲跟前的招香，觉得又害怕又奇怪。他们三个小崽在玩完几轮“掉屎坑”之后，就跑去坡仔树乡东口的大里沟边的草丛里捉虫子，把招香之前交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爹这时候也赶到招香的睡房里，见到满脸老泪的阿嫲，目瞪口呆。

　　阿嫲心疼的把我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挲到脸。她摇晃着头说：“真是造孽呀！可怜我的孙儿啊！我的小孙儿快快醒来，心肝宝贝快快醒来呀！”我爹瞪了招香一眼，招香连忙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好好的。”阿嫲的脸一抽搐，成串的眼泪就被她抽成一节一节地往脖子上滚。她哭得浑身发抖，整个人摇摇晃晃，我爹赶忙上来扶住她。我爹抬起头，可那颗脑袋却像是随意地放在脖子上，他的脖子终于缩短了一大截。我爹心里的悲伤，像是割完了稻子的水田，空阔而残败。那悲伤又像是严冬里的北风，刮着整个沙塘乡，又猛烈地刮着他的心房。他想把身子拉直起来，却感觉到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看着阿嫲怀里的儿子，双串眼泪直垂垂地往下掉。他看了我一会，就伸手摸我的小脸蛋，慢慢地，他那抖动的手指肚贴到我的脸上，我那脆嫩的脸皮把滑溜溜的感觉传到他的心里去。就在我爹的手指离开我的脸皮的那一瞬间，我那两只小眼睛突然又放亮，圆溜溜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还“喔啊！喔啊！”的叫了两声。我爹被这突然出现的眼睛里的光亮吓了一跳，他从脚底直到头顶一阵酥麻，顿时打了个冷颤，脸色瞬时间就刷成一张白纸。阿嫲见我突然醒来，一朵布满陈年旧痕的笑容立即从她的鼻涕泪水中绽放开来。阿嫲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连同怀里的我都摔倒在地上，屋里又响起一阵惊叫声。阿嫲死死地把我抱在怀里，她那晕死过去的脸上，依然挂着那朵微笑。

　　日期：2011-01-05　21:38:58
　　◆◆◆ 第三章 ◆◆◆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