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生意兴隆的蛇餐馆我见到了老柴,皮肤粗糙满脸苦相,一股渔民气质喷薄欲出,穿着件价值不菲的进口真丝衬衫,脖子上的金链子拴藏獒都够用了。他是我和老米的新供货商,公司的名字叫顺发行,听上去很像批发海产的。
老柴跟我握手时显得颇为真诚,他虎口和食指关节上的老茧让我心里很不舒服,皮特也有一只同样磨出枪茧的手。寒暄之后我借酒套话,老柴说他和皮特都当过兵,我半信半疑。
初次见面大家都很谨慎,喝酒挺节制。我懂点粤语,但老柴一口白话听得我云山雾罩,还好有强炳穿针引线,皮特话很少,那张嘴完全是用来吃饭的,嘴角汁液淋漓不时用纸巾擦拭,偶尔抬头看我和芳芳一眼,千篇一律的面无表情。
芳芳胆小,一桌蛇宴吓得她大呼小叫很快就成了一桌人调侃的中心,被我哄着连喝两杯蛇胆酒之后醉意盎然,以手作扇不停喊热,一张脸艳若桃花。
饭后强炳连说意犹未尽,米总电话里说你海量,我们不能招呼不周,柴总有好酒。
我明白他的意思,送芳芳回酒店后上了老柴的车。
我们去的那家夜总会堪称富丽堂皇,强炳领路,直接带我们从VIP通道进去,老柴显然对那里很熟,过道里遇到的所有工作人员无一例外的向他问好。
包房的茶几上摆满了果盘和小吃,老柴挥手打发走了一脸谄笑的妈妈桑和服务生,皮特不知从哪抱出一箱干邑,转身出去顺手关了门。强炳开瓶斟酒,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托在掌心轻轻摇晃,酒香扑鼻,琥珀色的液面流光溢彩。
老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脸得意的笑容。
我伸手拿过酒瓶细细端详,标签印刷和防伪标识都无可挑剔,绝对的正品,心里纳闷为什么价格如此便宜。
强炳在旁边笑着说一看渣哥就是行家,货没问题,咱们谈谈细节吧。
我放下酒杯给自己点了根烟,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柴总有多少?
老柴笑而不语,强炳搭腔,你要多少?
我在广东待了整整七天,在不同的城市呼朋唤友夜夜笙歌。芳芳略有不满,我说这是为了生意,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以前只让她打理酒吧,跟走私有关的事,我都尽力不让她掺合进来。现在终于明白这趟广东之行完全不是旅游,芳芳眼中的失望日盛一日。接连几天我回到酒店时近凌晨她都没睡,守着台灯翻杂志看电视,一言不发的替我往浴缸里放水。
我觉得老让芳芳保持怨妇情绪不是个事,带她去了趟澳门,吃了正宗的葡国鸡猪扒包和水蟹粥,看了赛狗和桌上舞,又去了趟葡京。玩二十一点时我让她作主下注,很快就输光了所有的筹码。从赌场出来时芳芳内疚得要死,吮着下唇一言不发,不时偷看我的表情。
我笑着说输赢常有的事,别往心里去。
芳芳小声说以后再也不赌了,浪费你的钱。
那天夜里回到宾馆芳芳对我极尽温柔,让我觉得自己挺卑鄙。
等她睡了我端着啤酒靠在阳台的躺椅上遥望灯火通明起伏有致的氹仔大桥,把几天来的见闻重新梳理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必须尽快跟老米商量。
芳芳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拿条浴巾盖到我身上,睡眼惺忪地说别喝了,睡吧。
我伸手拉她入怀,亲了亲她的脑门,说咱们该回去了。
芳芳点头嗯了一声。眼神中看不出失望,让我暗自长出一口气。
临走那天下了暴雨,我们的航班没法正点起飞。三灶机场的候机厅里一片嘈杂,各种牢骚抱怨指责争吵层出不穷哪儿的口音都有。我领着芳芳在一溜免税店里转悠,芳芳对一只名牌手袋一见钟情,看了看价签直吐舌头。我赶在售货员冲她翻白眼之前递上信用卡。芳芳拉扯我的胳膊连说不要,被我断然拒绝。
飞机起飞后我心不在焉地翻一本小说,一个北方老痞子回顾中学大学同学的陈年旧事,泡妞打架喝酒作弊,通篇的贫嘴还美其名曰追悼青春。
芳芳一直拿着那只手袋比划,小心翼翼怕弄坏了外边精美的花纹棉纸包装,憋了半天问我,能退货是吧,太贵了。
我依旧低头看书,头都没抬说你要实在舍不得用,拿回去卖给朋友,钱归你。
芳芳说我那些朋友谁买得起啊?
让你用你就用。我扭脸瞪了她一眼,再废话把你扔下去。
航班落地时正好延误整整两小时,老米在机场等得吱吱冒油,见到我劈面就问,怎么样,顺利吗?
我冲他连使颜色,拿眼角狂瞟芳芳,说玩得还行,就是太累,天天喝酒。
老米心领神会,上了车一路跟我开玩笑,问我在广东有没有艳遇,有没有邂逅老情人们。
我大口抽烟,说我这次廉洁到死,守身如玉,广东人民都不干了,哭着喊着不让走,好几百美女嚎啕大哭,泪飞顿作倾盆雨,这不飞机都晚点了。是吧,芳芳。
芳芳撇嘴说也不知道谁,天天天亮才回来。
老米从驾驶席扭脸问芳芳,身上有香水味儿没有,有长头发没有。
芳芳看我一眼笑而不答。我冲老米吼,好好开车!
我从后备箱拎出芳芳的拉杆箱,告诉她我跟老米还有事,先走了。
芳芳点点头说你们忙去吧,我回家收拾收拾就去店里。
我说不用急,明天再去吧,好好休息。
芳芳固执地摇头,我也没再坚持,说了句你看着办吧,随即上车走人。没开出多远,手机上收到她的短信,跟你旅游很开心,不是因为那个手袋。
我笑着合上手机,发现身边的老米正一脸坏笑地瞅我,挠挠头说进货的事不想让她掺合,不好。
老米嗤之以鼻,说那你还带着她。
员工福利,行不行!
老米摇摇头,过了片刻说去杨叔那儿吧。
夜空晴朗,即将盈满的月亮灿若银盘。深夜的街头清冷宁静,夜风呼啸,烤炉前温暖如春让人前额冒汗。
照例的烤羊排和羊肚,照例的温过的二锅头,照例的热得烫嘴的羊汤。我和老米频频举杯啜饮,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过去的几天我每逢饭点都坐在装修豪华的酒店包厢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面前琳琅满目堆砌着各种尺寸的盘子和笑容,吃什么都没味道,脑袋里总有一把算盘打得珠落银盘噼啪作响,殚精竭虑地算计和被算计,绞尽脑汁地窥探和被窥探。
对这种生活,我自己都说不清该乐此不疲还是灰心丧气。
老米已经为婚礼的事忙得身心俱疲,眼圈都青了,听我讲述时不停地抽烟,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一样,对那批货充满了疑虑。
那一天我和强炳在夜总会包房里谈到很晚,价格数量运输安全,事无巨细。老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偶尔插话,更多的时候坐在一边喝酒。他的眼睛目光深邃视界极宽,看似盯着电视目不转睛,可我总觉得有一缕视线投射在我身上,让我很不舒服,像是在被人监视。
强炳开出的价格相当诱人,几乎只有市价的一半。我暗自估算了一下,即便加上运输成本和各种可能的开销,每瓶酒的利润仍接近千元,感觉就像一只滚烫的馅饼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拍在我脑门上。
我是个怀疑论者,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我都不信,比如彩票、星座、幸运和爱情。我只坚信一点,所有看上去美好无比的东西到头来都会露出狗屎一般的丑陋本质,或早或晚而已。老柴手里这批货概莫能外,因为它太诱人了,跟直接往我裤兜里塞钱差不多。
在我看来,谈生意跟审讯异曲同工,互相试探,用一个个问题逐步逼近对方的心理底线,直到把对手逼到墙角无法转身,他露出马脚你拿到你想要的。
面对老柴和强炳,我最终提出了一个绝对有悖行规的无理要求,去他们的库房看货。库房和入境渠道是他们的命门,所有的走私犯都一样,为了保守这些秘密,往往悍不畏死。
强炳听了我的话,原本笑意盎然的脸上明显一抽,目光瞬间黯淡下来,扭头去看身后的老柴。
老柴的表情同样低沉,用阴冷的目光凝视我半晌,手中的酒杯重重墩在玻璃茶几上,哑着嗓子用广东话说了声得!
强炳的脸上一抹惊讶转瞬即逝,举杯冲我微笑,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日期:2010-07-22 11: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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