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医院离得很近，也就是三四百米的距离。据工程处老员工讲，三四十年前，为建设一项大工程，工程处大队人马一两千人在这座城市安营扎寨、开疆扩土，设立建造处机关。据说，当时地方政府非常热情，面对这么大一个工程建设企业在本地落户，给出力度很大的各种优惠政策支持，其中一条是关于机关办公大楼选址，不设任何非常规的限制条件，基本上就是随便选。工程处时任处长看了看城区地图，最后拍板选的地址远远超出了一般人意料之外，既不靠近商业区，也不靠近行政区，又不靠近文化区，而是选在了远离市区的东北郊荒野，理由是那里清净。

　　工程处刚落地建成的时候，当地那项大工程建设正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工程处兵强马壮，员工家属纷纷跟随搬迁过来，见证了工程处发展史上最辉煌的一段岁月。据传，当时工程处的六层办公大楼建起来，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还气派许多；工程处的员工到市里消费出手阔绰，自带豪气流量光环，处里年轻小伙子在相亲市场上成为了“抢手货”；工程处旁边新建起了菜市场，菜市场里的菜价、鸡蛋价格都水涨船高，比市里面还要高出两成……

　　很快，在工程处办公大楼后面建起了员工家属院，建起了员工子弟学校，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建起了员工医院，再加上处里的派出所，这里虽然偏居城市的一角，但是各项设施齐全，俨然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让当地人艳羡不已。经过口口相传，工程处在当地名声在外。

　　后来，实施国企改制，剥离“企业办社会”的职能，工程处所属的学校、医院都按照规定移交给了地方管理。就像处医院，虽然移交给了地方，但是在大家的印象或者说习惯中，还是叫“处医院”。金成他们这次夜起去的正是那里。
　　金成到了医院，说是工程处的，一位护士大姐热情地笑道：“快过来吧，你几个哥们都等着你呢……”金成跟着护士来到里面一间病房，见孙辉、刘昊、董帅正齐刷刷地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挂着吊瓶输液，彼此一对视，相互之间会心一笑。
　　金成自觉地到里面靠墙的一张病床上躺下，笑道：“哥几个，果然在这里等我，咱们凑够一桌了……”
　　孙辉笑道：“成哥，我们都来了好大一会了，还以为你躲过了一劫呢……”
　　董帅笑道：“有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成哥怎么会抛下咱们呢……”

　　金成觉得肚子里又搅起来，赶快跑了一趟厕所，才又躺下开始输液。输液过后，身体状态渐渐好转，望见窗外天色破晓，金成便起身回到宿舍小睡一会，随后正常上班。
　　金成生怕睡过了头，定了早上七点钟的闹钟，铃声一响便立即起床，觉得身上轻松不少，只是没有胃口吃饭，于是洗漱后没吃早饭，便到办公室。
　　到上午九十点钟，金成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叫，因为没有吃早饭，这会又饿得难受，没办法，办公室没有什么零食可以垫吧，只能多喝点水充饥。两杯水喝下去，虽然觉得有些水饱，但过了不大会儿，又觉得心里发慌，于是看着墙上钟表转动的指针，盼着时间快一点，早一点到下班时间。
　　眼看着时间到了十一点半，金成心里涌起几分庆幸之感，想着今天一下班就赶快去后面的小食堂，拯救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正在这时，办公室来了一位老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金成。这位老太太看上去六七十岁了，满头银发，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在右手里拄着一根破旧的竹制龙头拐杖。这是金成第一次见到，不认识是谁。

　　没等金成开口，老太太道：“我听说路秘书调走了，升官了……你是新来的总经理秘书？”
　　金成点了点头，请老太太坐到沙发上，便过去沏了杯茶端过来，道：“我今年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名叫金成，您叫我小金就行……”
　　老太太没有客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过金成递过来的茶水，道：“好啊，大学生！你这个位置好，你看那个路秘书，在这干几年，下去当经理了，你也好好干，有奔头……”
　　金成有些腼腆地一笑，道：“嗯，路秘书很优秀，他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去学习的地方……”金成说着，在旁边沙发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窄窄的茶几。
　　老太太道：“我听说党总回来了，来找他，他也总躲着我，我想见上一面难啊……他在办公室吗？好孩子，你带我去找他，我有话跟他说……”
　　金成道：“党总说是这两天回处里，不过行程好像有变，没有回来，这会真的没在办公室……”金成心里道：“即使在办公室，也不能任谁来找就傻不愣登地带着过去，也得提前通禀一声啊……不过，看老太太的情形，应该是真的有什么难处，的确不忍心存有什么搪塞阻挠的心思……”
　　老太太接着道：“我的事说来话长，这处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多年前，我老头在处里当工人，有一次在施工的过程中伤了，都这么多年了单位也不管，我只能一遍一遍地找领导……领导又都躲着我，好不容易见着面，又让我去找下面的人去解决，下面人又是‘踢皮球’踢来踢去……”
　　金成听着，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道：“阿姨，您放心，您的事我会找机会向领导反映的……”

　　老太太站起身来，捉住金成的手，压低音量道：“小金，我跟你说啊，这一圈都不是好人，你反映也没用……我看你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我也不难为你，等总经理在了我再过来……”
　　老太太走到对面解主任办公室门口，拐杖轻轻地碰了碰门，道：“解主任，你们这整天跟着领导当狗腿子，见了老人家都躲着……别嫌我烦，嫌，我也来，我的事一天不解决，我就要来，天天来，烦死你们……”
　　解主任一看是老太太，马上站起身来，满面赔笑地走过来，嘿嘿笑道：“大姐，瞧您说的，我这人微言轻的，说话也不好使啊……您这身体看上去是越来越硬朗了……”
　　老太太道：“是啊，身体好着呢……这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身上背着天大的冤屈，身体可是不能垮了……处里有些人盼着我早点死掉了，我却不能遂了他们的意，且要活上一百岁呢……我今年七十岁了，起码还得有二十年的奔头，只要有一口气在，这处里都拦不住我……对了，请你转告总经理，这次再不见我，过些日子我就再去趟北京，去总局……”
　　解主任依然面带笑容，道：“大姐，您别着急动气的，身体好最重要，您进屋来喝杯茶……对了，党总确实没在处里，等党总回来了，您的事是会考虑的，好好研究研究……”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研究研究，都研究多少年了？我都七十岁的人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们是研究卫星火箭还是原子丨弹丨呢？！你也是个老好人，我也不跟你说难听话了，人啊可不能做亏良心的事……”老太太说着，便扭过头蹒跚着朝楼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