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7-21　09:17:20

　　一早问大家好并汇报：
　　我最近天天在“采访”一位70岁的老太太和一位83岁的老爷爷。
　　老太太是我母亲舅父最小的女儿，我称姨，是空军大学一位退休数学教授。已多年独身生活的老人，数年来忽然很爱读历史、回忆录、文学等人文学方面著作，她回忆一生时常涕泪横流，大有如梦初醒之叹……她非常、非常支持我写《渭水》，为此竟专门把她健在的83岁的五哥、当年的小地主、我称五舅的老爷爷接到家里，两人最近“专职”给我回忆我们那一带的沧桑史。我这位小姨在我负债百万最危难时，曾倾其积蓄解救过我，她现在惟一希望我“回报”的就是：一定要把《渭水》最“真实”、最“真实”写出来！

　　我昨晚“采访”回家太晚，没精力开机和大家侃了，现在又要去我姨家听两位老人讲史，所以只有待晚上回家后再聊。
日期：2010-07-27　08:24:57

　　（第八章之九）
　　1950年那晚，农会主席杨国栋发动的斗地主大会虽没开起来，但他担任公社书记后却一直自豪的说，那是东陵渭河南土改革命的第一炮！1978年后杨书记不再说这话了，可他那话其实并没夸张。当年的杨主席敲锣、喊话召集那个会时，县里的土改工作队还没下来。那阵儿上面也正忙着镇压反革命，忙着筹备抗美援朝，忙着办各类速成班培训干部……新生的政权要开天辟地、重整河山，各项工作千头万绪；而当时能准确把握最新政策、能适应崭新革命工作的新一茬干部太少了。土改工作队为啥迟迟没下来？就因为县里没那么多现成干部。可是，革命热情高涨的杨国栋主席却亟不可待的率先行动了！杨主席那一炮虽没打响，但在东陵渭河南确属第一炮；这一点我考证过。

　　我考证时还发现，那一年各村农会主席们在县里参加完土改讲习班回来后，本来人人手里都有一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小册子里收录的重点文章是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可识字很少或不识字的主席们一回家，就把小册子往炕头一丢不去摸了。主席们那时还不懂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头脑的未来意义，他们鼠目寸光的只顾忙眼前的革命工作：请学堂先生急忙赶造农会会员花名册，再急忙报上去交公差；接下来，他们把农会牌子往各村祠堂——民国村级“官人”办公处——门外一挂；然后就傻等土改工作队进村后再开始革命。

　　不过，祠堂门外崭新的牌子一挂出，却让各村消息最闭塞的老人们也终于确信：
　　真真改朝换代咧！民国朝廷真倒咧，共产党真得天下咧！
　　吃败仗的中央军不叫“国军”叫“蒋匪”咧；打胜仗的共产党不叫“X匪”叫“解放军”咧！
　　在延安窑洞子里扎寨多年的X大王毛泽东，这阵真真在京城登基坐龙椅咧！
　　……
　　人们把农会主席称“新朝廷的新官人”，同时跟“新官人”纷纷打探 “新朝廷”的“新王法”：
　　哎，新官人吔！古来改朝换代先赦囚犯，再减税捐；李闯王起事时都唱“快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现如今共产党朝廷会减免皇粮吧？
　　乡里人当然估摸不到朝鲜战事一起，新政府要招募多少志愿军战士？要征多少军粮？要缝多少军装？要造多少枪炮？要花多少银子？要……？时隔一年多，当国家军费开支已占国民经济总收入过半时，我祖父吆黑驴拉木轱辘大车缴我家16亩地的爱国粮那天，健壮的黑驴累得一路喘气，我祖父就一路帮黑驴推车。缴过爱国粮，新政府又动员全国人民踊跃捐款支援朝鲜前线。捐款当然是自愿的，绝不像国民党瞎“朝廷”那样给百姓硬摊派各种税捐。但自愿捐款的数目，却能确切量化的证明一个中国人爱国心的大小；当时来军户寨宣传的“新官人”都这么说。那一段城里还枪毙了几个对抗美援朝说三道四的现象反革命分子。有一天，来军户寨为抗美援朝募捐的中学生们拿一张报纸给人们念，那报上说，一个最爱国、最爱国的大模范，出手竟给志愿军捐了一架飞机？！最爱国的人是河南省豫剧名角常香玉，就是民国年间在陕西古都、东陵一带唱红了的河南戏（豫剧）坤角（女演员）常香玉！而民国初年由河南逃难来的牛三旺他爷牛老担子，还带着他奶和他爸赶到东陵城专门看过他们河南老乡常香玉演的河南戏。可牛二担子此时却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娘呀！我的爷呀！买飞机得多少钱呀？！咱全太公乡人的爱国心都挖出来摞成一堆，怕也没法跟俺老乡的爱国心比呀？！
　　那一年我们家也捐了一叠新中国发行不久的纸币；我祖父说，那些钱八成够买一杆枪咧！但是我祖父为把“那杆枪”的钱再挣回来，夜里踩轧棉花车总熬到鸡叫，上炕囫囵迷糊一阵，天不亮又下地了。那时我父亲在东陵中学当炊事员挣月饷，订了中农成分的我祖父也不敢雇佣“剥削”他人。
　　当然这些后来的事，农会主席们也料不到，谁也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所以他们对村人们关于“新王法”的打探一律答：
　　新政府的新政策嘛，俺在县里听会（参会学习）也没趸清；反正过几天工作队干部就来咧，乡党伙们到时问工作队干部吧，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干部，出口就是新政策！
　　那一茬农会主席们在讲习班学习了十几天后，要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把“共产党朝廷”、“君王毛爷”、“新朝廷官人”、“新朝廷王法”之类古老而又新奇的词，终于变换成“人民政府”、“伟大领袖”、“革命干部”、“党的政策”等新词了。主席们个个能改口，也是讲习班上讲课的干部、老师们费很大劲才纠正强扭的结果。说来我们那一带人几千年积淀的话语系统，不知是“腐朽顽固”还是悠久弥坚，反正与崭新的革命话语系统简直恍若隔世！要想让一位黄土地上的庄稼人“深刻”理解“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等最新词汇，好像不比地球人学火星语更容易。我们人类群体交流、群体思维的符号，也许从蓝田猿人或更远古的时代，就与“地球村”上其他“村民”大相径庭了吧？而我们人话语系统吐故纳新的速度，又远比历史车轮飞速疾驰的速度慢得多。比如“中华民国”推翻“大清朝廷”几十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又把“中华民国”推翻过几十年，可我们人不知为搞笑还是为省事，却总把“大清朝廷”只改称“民国朝廷”或“共产党朝廷”，就能与时俱进、不失新意的谈论百年历史中任何一件事。比如2009年10月1日，军户寨街道办事处要求人们在电视上观看建国60周年庆典，中老年人们一见几代领袖的巨幅画像在天安门前徐徐而过，就不由回首往事的笑了，他们说这阵势才像当年啊！他们津津有味品评几代领袖的身材、相貌、举止、口音、派头、架势，说只有毛主席搭眼一瞅就知是X王相！而一群年轻人对老爷爷们的感叹也连声赞：

　　就是、就是！毛主席最牛！
　　当然的了！毛主席把美国从来都不往眼里搁，说“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全世界最酷毙的人就是毛主席！老头看地球都是个“小小寰球”！这酷毙劲XXX、还有XXX拾鞋带都跟不上！
　　……

　　60年弹指一挥。“万岁爷”可称“老头”，可用“牛”和“酷毙”之类“酷毙”词汇来描述了；男女老少那天很多随口放肆的话，让疯仙老棱墓地里先祖鬼魂们听见都会吓得发抖。
　　然而1994年出生的我儿子陈晨却不屑一顾：其实“牛”和“酷毙”这些词早都不牛、不酷毙了，这是那些80后的老古董词！
　　听那口气，好像“牛”和“酷毙”此类词又“陈旧腐朽”得惟有军户寨那些落伍的80后才拾人牙慧。
　　我说我正写簸箕地60年前发生的事，还觉得历历在目、近在眼前……
　　儿子和才小我9岁的妻子郑娴就说，你那《渭水今夜没骚动》绝对是出土文物！你53岁，也是53个世纪前的“出土文物”了！
　　我合掌叫菩萨，又划十字呼上帝！
　　我听见菩萨咯咯咯、上帝哈哈哈一起笑……
　　我也知道“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名言，但我当然不知道上帝和菩萨在笑什么？
　　我只会复述往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