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今夜没骚动》
第52节

作者: 秋思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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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狂拥挤的庄稼人往墓穴丢钱的画面,若干年间总使我莫名其妙联想到文丨革丨中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接见时的情景——尽管这联想太荒谬!不过我如今在电脑上敲这些字时,又不由联想到2008年5月汶川地震后,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向灾区捐赠的情景……我的种种联想其实都是唐突而毫无逻辑的。而我至今仍能确切记得是我祖父在世时多次说,那一回公丧白事办完,我太爷、张吉顺他太爷以及两个监帐人在古祠堂里清点归类墓穴里得的钱时,碎银子满满一铜盆,银元多半铜盆,用绳子穿起来的麻钱串在祠堂正殿一角码到人膝盖高。那些钱跟各庄贵客先前送的“随份子”钱,还有我们全寨人办公丧时捐款所余,其后都跟卖唱老人留下的那坛银子一起以神狗和卖唱老人的名义,全捐给我们寨子学堂了。到来年清明节,乡约周元坤又打发人从秦岭山里请来石匠,周家出资,给神狗和卖唱老人立了那文丨革丨中已抛入河底的“封资修反动墓碑”。文丨革丨中那群“革命战士”还眼睛雪亮的发现:“阴险狡猾的敌人”周元坤竟在墓碑落款处留下“军户寨全体村民敬立”字样,从而“假冒革命人民名义毒害革命人民”!但是,那群城里来“革命战士”对暗藏于军户寨的“敌人”周元坤当年的“罪行”还深挖得并不彻底,他们不知给“封资修反动墓碑”揭幕那天,军户寨学堂曾专门停课一天,全体师生戴黑纱,列队冒雨前往疯仙老棱墓地;师生们给“封资修反动艺人”及其“忠实走狗”献了花圈,烧了纸钱,在雨中召开了追悼会;会上,前国民党反动政府伪乡约周元坤在“反动墓碑”前发表了更为“反动”的演说,“敌人”又一次“用心险恶的毒害军户寨革命下一代”啊!不过周元坤当年的“反动罪行”我们寨里大人小孩们却无人不知。比如我1963年上小学一年级起,每年逢清明节,学校就组织我们到疯仙老棱墓地给革命烈士郝兆光扫墓;而我们每给革命烈士扫墓时,寨里老人们就会念叨民国年间那个下雨的清明节,念叨当年寨里学堂师生如何冒雨给神狗和卖唱老人献花圈,念叨周元坤那天为神狗和卖唱老人立碑并给师生们演说的事。所以那神狗和卖唱老人的传奇,我从6岁起不知已听过多少回了。

  神狗在我心里太深、太深的记忆,使我在1977年离开军户寨上大学前,曾于一天一夜间一口气写了篇涂鸦之作的短篇小说叫《狗的墓碑》;小说写完余兴未尽,我又在一夜间写了篇名为《簸箕地抒情》的散文。那时我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亢奋不已,正处于所谓“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地球”的癫狂时期;53岁的我如今再回想那时的疯劲总闭目叹息……那阵儿我突发的激情,是将离开簸箕地、将跻身于我朝思暮想的古都城前,蓦然喷发的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情感;那情感跟我后来在古都结识的很多文人墨客那矫情确不一样,我发现情感和矫情有一个简单区别就是:前者是不可遏制、粗野狂放的“喷”;后者是拿腔做调,机智、乖巧、伶俐、世故的“哼”。

  渭水,簸箕地,军户寨,疯仙老棱,疯仙庙,柏树林里的公共墓地……
  泥河,沙河,涝河,堤堰,堤堰外涝河边的杂树林,涝河对面的“渭河板”,“渭河板”上所有的草,草的上空中所有的鸟……
  草里有野兔子、黄鼠狼、獾、蛇、青蛙、癞蛤蟆和鹌鹑蛋……
  水里有鱼、鳖、河蚌、螃蟹、黄鳝和泥鳅……
  柏树林里的公共墓地中不光有许多人的墓碑和一只狗的墓碑,还有一个死后不能被立碑、也不能埋在那里、但却在那里被枪毙的鬼……
  鬼在人间时名叫田向天。

  田向天是“农民党地下反动组织主席”,是早我10年的东陵中学校友学长,是东陵古渡南岸城南庄人。
  公元1975年田向天在疯仙老棱上被枪毙时,血淋淋的脑壳陡然飞起来扣在疯仙庙顶的避雷器上了!
  那没有脑壳的“敌人”遗体,后来是我们寨里不怕死的人主动送到城南庄的(结果也没事)。“敌人”的家里人那时吓得没敢给“敌人”买棺材,他们像卖唱老人遗书中说的那样——买了一页白亮的新芦席把没脑壳的“敌人”尸体卷了,悄无声息的埋到城南庄的黄土里。“敌人”在他们老家的黄土地上也没有坟头,但我知道那片黄土地还是在渭水边,在我们军户寨下游十多里的地方。
  ……
  我唐突而毫无逻辑的思绪那阵儿就是这么混杂而紊乱。其实我现在这混杂而紊乱的小说,也不是写给那些头脑太聪明的人读的。

  所幸我此生第一篇小说处丨女丨作和不算处丨女丨作的散文,却顺利之极的在两期合刊的《东陵文艺》上同时变成铅字了!《簸箕地抒情》被改名为:《油菜花开的时候——军户寨纪事之一》。《狗的墓碑》被改名为:《狗的传奇——军户寨纪事之二》。破折号后的副标题都是编辑老师加的,那副标题暗示的“系列”架势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诱发、激励我爆发了“万丈豪情”!我暗自狂妄而不知羞的想:学医的鲁迅能成思想家、文学家,读生物系的我怎么不能当作家呢?!我对编辑老师在副标题上的生花妙笔赞叹、折服;但我对《狗的墓碑》改为《狗的传奇》很不满意,我更不满意两篇铅字“杰作”中把我手稿中一多半内容都删了!《狗的墓碑》变成《狗的传奇》后,公葬神狗到周元坤出资为神狗立碑的情节全没有了,只成了一只流浪狗和一个卖唱老人的传奇。编辑老师送我10本杂志代“稿酬”(那时中国还没恢复稿酬)时,同时恳切开导教育我:虽然“四人帮”打倒了,但写那么多人为一只狗办隆重的葬礼,就明显有资产阶级人性论的错误倾向!

  我激动不已申辩:老师,那都是真事,是真事呀!
  老师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无虚构何以为小说?!小陈呀小陈,你也当了几年民办教师,眼看要上大学了,怎么连这点文学常识都不懂?
  我懂,我懂,小说必须虚构!我小学开始写记叙文就会编造了!
  小说通过虚构,要表现艺术的真实,不是什么编造!
  老师呀,那些《革命样板戏评论集》,还有“三突出”文艺理论啥的,我都看过,可那是啥艺术真实嘛?就是叫人说假话!
  老师被我气得噗嗤笑了!笑过,显然不屑于再跟我这娃娃论及深奥的“小说艺术”,于是就转移话题;老师说我将要读生物系很好,还讲到我那时尚不懂的一个“高科技”词语——“基因工程”。老师很“专家”的讲完“基因工程”,再把话题巧妙转到《狗的墓碑》——噢,《狗的传奇》上;老师说我文笔生动流畅,激情鼓盈饱满,所以他才把我两篇习作同时发了。但老师又说我两篇习作主题思想和立意其实很不高、很不高啊!老师说他熬了两个半夜,帮我删改了很多在思想上有严重错误的枝蔓情节,这才成一篇不错的散文和一篇有趣的传奇小说了。老师话到此又严厉批评我在作品中,竟写到一个前国民党反动政府伪乡约出资给狗和卖唱老人立墓碑的事,还显然在正面歌颂那伪乡约?!老师叹我的政治思想修养太差、太差!所以他认为我其实并不适合搞文学创作,搞自然科学怕更合适。33年后的今天我回首半生且不得不承认:我此生所遇的第一个专业文学“启蒙导师”,他老对我的“素质鉴定”应该说是把准了脉的。我想我当时那两篇习作里,幸亏还没提到“农民党地下反动组织主席”田向天,不然,我的启蒙导师也必然会像后来无数“资深编辑”一样,附一封铅印的信退回我的稿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而我在这“不算小说”的小说里讲了这么一长串关于《狗的墓碑》或曰《狗的传奇》的往事,也好像只是想说:

  我们“土匪寨”的人虽偷抢过生产队的红薯和玉米棒,可我们人那灵魂深处,还是有他们自己特有的偶像!尽管那偶像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一只狗。
  那么现在,我的故事该回到1962年那个下午了……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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