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周富贵和黄翠兰两口子,还睡在床上。
女儿俞敏站在床前,满头大汗,嚅嚅地、声音颤抖着,恳求继父和母亲:“我想去上学。”
周富贵翻个身,面朝里,没好气地说:“问你妈。”
黄翠兰则坐起身,准备起床,说:“问你爸。”
蚊帐是放下来的,两个大人踢皮球,相互推诿。俞敏看不见继父和母亲什么表情。
俞敏不肯罢休,继续盘算着,求着饶,并口头保证:“周末放学,我一定早早回家,加倍做事。”
学校离家远,不能跑通宿。如果要上学,只能寄宿,周末才能回家一次。
这里是某省S市Z县的一个偏僻山沟里的小村。
周围全是大山。站在山顶,延绵的群山,一层挨着一层,色彩由浓变淡,由绿变白,渐渐成一片朦胧的灰暗。
一年前,俞敏生父上山伐木,不小心被滚下山的巨木砸死。俞敏初二年级上学期没读完,辍学在家务农。
半年后,黄翠兰改嫁到十几公里外的隔壁村。周富贵成了俞敏继父。
当时的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乡不叫乡,叫公社;村也不叫村,叫大队。大家出集体工,按工分分配粮食。
八月底的一天,俞敏的班主任刘老师来家访,动员俞敏继续上学。
在继父和母亲都未明确表态同意的情况下,身无分文的俞敏,心急火燎地,收拾两件旧衣服,同时怀着对其他兄弟姐妹浓浓的歉意,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学校赶。
学校已经开学十多天。俞敏属于插班,重新从初二年级第一学期读起,班主任仍然是刘老师。
俞敏身无分文,什么也没准备。被窝、饭菜票、洗漱用具、课本,都是刘老师替俞敏张罗的。学费要十二元,没钱交,暂时欠着。
整整一个月,因担心继父和母亲阻止上学,俞敏不敢回家。非常害怕回那个乌烟瘴气的家。
国庆节放假好几天,俞敏宁愿去外婆家忍受小姨和舅妈的白眼,也没有回自己家。
一直到收假后的第一天上学,黄翠兰来到学校。
黄翠兰将俞敏叫到宿舍走廊一角,用抖抖索索的双手,从缝在裤腰的一个隐秘口袋里,掏出二十多元皱巴巴的钱,递给俞敏。
这钱用来交学费,和还刘老师垫付的伙食费。
发现旁边有好几个其他班同学,在好奇地注视着,眼神毫无顾忌地打量黄翠兰,黄翠兰一着急,手抖得更厉害,有点控制不住。
俞敏心痛地瞥母亲一眼,心想,都是我的错!害母亲里外不是人,两边都给得罪了。
同时又有点瞧不起自己的母亲。心想,瞧你那点出息!
交完学费,还掉刘老师伙食费后,所剩无几。
下一个月生活费,又成了问题。俞敏不好意思和母亲说,只把忧虑藏在心底。整日提心吊胆,很是忐忑不安。
但话说回来,周富贵和黄翠兰的苦衷,俞敏能理解。主要就是家里太穷,孩子多,供不起那么多人读书。
俞敏心里清楚得很,其实继父和母亲也是没办法。
两个月后,木已成舟。
那时候的星期六,要上半天课,中午开始放假,到下周一复课。
估计继父和母亲不会再反对,默认了上学的事情。俞敏这才敢在周六的中午放学后,顶着细丝样的冷雨天气,第一次回了一趟家。
一回到家里,就拼命帮忙干家务活。
之前的家务活,是由继父大女儿周红和俞敏两人分担的。
俞敏重新上学后,家里煮饭、烧菜、洗碗、洗衣服、扫地、叠被窝、打猪草、剁猪草、煮猪草、喂猪,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在了周红一个人身上。
仅是洗全家人衣服这一项,每天就要洗两大桶,凉满四根长长的竹子做的晾衣架。
俞敏记得,上次去学校报名的那天,周红双手扶在堂屋拔栏门边,很生气。愤愤地看着俞敏逃也似的身影,刹那间“噌噌噌”地消失在门前的石板路上。
俞敏刚一跨进家门,周红就撂挑子,指挥俞敏干这干那。洗完碗,剁猪草。剁完猪草,背个篓子去小溪边扯猪草,准备明天的猪食。
只要能继续上学,俞敏愿意马不停蹄,拼命干活,尽量不惹周红发牢骚。
周一早上,俞敏从家里背走几十斤大米,两罐子加工好的酸白菜,两罐子炒好的干萝卜丁。
这就是俞敏一个月的伙食。大米交给学校食堂,每斤大米给学校总务处交五分钱柴火费。
每到饭点,俞敏拿着碗,到食堂打三两米饭,回寝室,就着酸白菜和萝卜丁,下饭。
即便酸白菜和酸萝卜丁,也不敢敞开了吃,得省着点。
食堂有现炒的新鲜菜。一般荤菜俩毛钱一小碟,小菜五分钱一小碟,主要提供给老师就餐。
同学中的大部分人,都和俞敏一样,两毛钱一小碟的荤菜,也吃不起。少数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同学,才敢买。
有一次周末,俞敏回家拿米拿菜。
那天天气很冷,下着雪。黄翠兰将一块之前相亲时,周富贵买给她的定情信物,转送给了俞敏。是一块崭新的绿色四方头巾。
黄翠兰对俞敏说:“你还是别读书了,好不好?家里吃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少。实在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二婚组合的家庭,人口多。
周富贵这边,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黄翠兰那边,一儿一女。加起来五个孩子,七口之家。
五兄妹中,周红是老大,初三没读完,辍学在家务农;周英是老二,在读初三;儿子周军是老三,成绩不好,降级继续读初一;俞敏排行老四,自作主张读初二;最小的是儿子俞林,在读小学五年级。
七口人同一个锅吃饭,经济十分拮据。
俞敏低着头,无意识地搓自己的脚背。左脚搓右脚,然后右脚搓左脚。心里极其矛盾。一方面不忍心给家里增添负担;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读书,无法割舍。
见俞敏不吭声,顿了一顿,黄翠兰掏出十元钱,摊在手心,却没有递给俞敏,说:“你如果不去学校,这十元钱归你。”
俞敏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一狠心,钱也没要,四方巾也没要,抬腿往学校方向跑。边跑边回头,喊了一句:“不要找我!我去外婆家!”
没有钱坐班车,俞敏只能走路,家里距离外婆家十二公里。
俞敏穿一双黑胶单鞋,鞋底有个被石子刮破的裂缝,进了水。里面没有穿袜子,嘎吱嘎吱地,踩着地上晶莹剔透的冰面,很滑。脚趾头到膝盖都已经冻僵,没有知觉了。
不是忘记穿袜子,是根本没有袜子穿。
俞敏一路走,一路怀念死去的亲生父亲。生父在山上伐木时,意外地被突然朝相反方向倒下来的巨木砸中,压扁了脑袋,砸死了。
父亲的尸体被村民抬回家,摆放在一块刚卸下来的门板上,整个脑袋血肉模糊。奶奶用一条宽大的粗线洗脸帕,罩住了头部。
父亲没有鞋穿,也没有袜子穿,奶奶将自己一双长及膝盖、用针线纳着厚厚袜底的袜子,给父亲套上。
堂屋里,两个木匠正在忙着赶制棺材。
父亲出殡时,就睡在那口来不及油漆的、湿木头赶制的棺材里。特别沉,上坡时差一点摔了。俞敏一度紧张到,以为父亲的简易棺材,会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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