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5-16　01:51:19

　　第七章
　　1978年，我走访老人并查阅资料考证军户寨历史时，曾在1962年的《东陵日报》上看到马水龙被五花大绑的照片，那张《东陵日报》头版通栏标题是：
　　《军户寨人民拍手称快，反党分子马水龙昨日被铺》
　　照片明显被“技术”处理过，因为马水龙肩上、胳膊上捆绑的“法绳”清晰得像电影特写镜头，可头部却模糊一片；我记忆中马水龙那怒目，那破口大骂时凛然冷笑的脸，都被“技术”或“艺术”成阴影及空白了……但是我5岁的记忆迄今依然深刻：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跟石浪、张吉顺、牛三旺他们就挤在人群前的古戏楼台口下。我们周围的“军户寨人民” 根本没“拍手”，他们像家里过丧事一样阴沉着脸，当然更没有“称快”！那天就连5岁的我，7岁的张吉顺，8岁的石浪和牛三旺——我们这些尚在发育、尚不明事理的未来“军户寨人民”，都吓得浑身得瑟！石浪那阵倒是没得瑟，可脸上也煞白煞白。那种说不清原因却莫名其妙的恐惧才真恐惧……

　　“反党分子”马水龙的“罪状”被“庄严”列举了好多条，但我当时能完全听懂的一条是：“屠杀耕牛和驴，破坏社会主义农业生产！”
　　我能听懂这一条，也是因为我此前狗口夺食、敲骨吸髓时砸开的牛骨头，就是寨里杀牛、杀驴分肉后，哪家人啃光肉丢在城河边的骨头；那味道极美妙的牛骨髓曾让我挨过我母亲一个耳光。我当然忘不了我敲骨吸髓的前两天，确实大口大口吃过香喷喷的牛肉——就是“坏人”马水龙命令人“屠杀”的“耕牛”的肉。我后来才知道，那些“耕牛”和驴，其实都是早干不了活的老牛、病驴。
　　不过队里那回给我家没分驴肉，因为我家当年那老黑驴那次一起被杀前，我祖父曾抱着黑驴脖子痛哭过，队干部当然不愿让我祖父看见驴肉再伤心。可是我如今想，当时要真把黑驴肉分给我家，我母亲为了一家人不饿死，也照样会煮驴肉的；那时饿疯了的我，也照样会把驴肉吞食得香喷喷；人遏制不住的生理欲望无疑会击败很多精神欲望！何况，我母亲和我对那头黑驴的感情，咋说也没有我祖父深。

　　我挤在古戏楼台口下看公丨安丨局绑“坏人”马水龙时，心里曾隐约有一缕朦朦胧胧的念头一闪而过：这“坏人”是为救寨里人才“反党”、才“学坏”、才被五花大绑的呀？可那念头太朦胧、太模糊、太隐约，它一闪而过时“过”得太快了！所以我很长时间能彻骨铭记的，还是香喷喷的牛肉。
　　香喷喷的牛肉和驴肉让断粮的寨人又熬过了几天，我家其后又吃了好些天我如今已记不清的什么麸皮、野菜、树叶之类，再下来，就接上那“返销救济粮”和伊拉克蜜枣了。哦，那甜死人的伊拉克蜜枣啊，我此后半生中再没吃到过那么美味之极的果类！若干年后伊拉克打科威特，又若干年后美国打伊拉克，我心里每谴责独裁者萨达姆时，却总是联想起伊拉克蜜枣的美味；我至今并不知那曾救过军户寨人命的伊拉克蜜枣，当年是不是从伊拉克运到军户寨的？那种蜜枣产地其实很多。然而那美味的伊拉克蜜枣，却让我那时就记住了“伊拉克”这个名词。不过1978年后，伊拉克蜜枣又常诱发我满腔愤怒！因为我们军户寨的好汉马水龙，就是在东陵粮库为寨里领伊拉克蜜枣和“返销救济粮”那天被抓的；公丨安丨局后来把马水龙再押到军户寨古戏楼上，是正式逮捕宣判。

　　1978年后我才彻底搞清：“反党分子”马水龙的第一大“罪状”，是“破坏党的救灾工作”！至于“屠杀耕牛，破坏生产”，“反对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多次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曾有武力暴动企图”等等“罪状”，都是“罪犯”马水龙被抓几天后才一条条追补上的。
　　“罪犯”马水龙“破坏党的救灾工作”详情如下：
　　那天，马水龙带人到东陵粮库为寨里领伊拉克蜜枣和“返销救济粮”，他没听寨里同去的干部和社员们劝，他跟东陵粮库主任吵起来了，他嫌发放的“返销救济粮”太少！马水龙有一个战友那时就在市粮食局工作，所以他掌握了确切的内部消息：市里几个粮库库存的粮食还并不少呢！但，市领导首先要保证党政机关、工厂及所有城市人口的粮食供应！领导这样决策当然是科学的，因为城里没有麸皮、谷糠、树叶、野菜、树皮、草根等补充“食品”。而领导终于决定给农民发放极少量“返销救济粮”和伊拉克蜜枣，也是因农村已饿死人了。马水龙当然没把粮食局的战友“卖”出来，但他却指着一排排粮仓，有准确数据的质问粮库主任：

　　城里人、乡里人都是人，为啥偏把乡里人当后娘养的往死饿？！渭河滩能入人口的树叶、野菜都吃光咧，发这点“返销救济粮”跟蜜枣叫乡里人能撑几天？！
　　马水龙接下来的诘问就更“反动”了：
　　这仓里哪一粒粮食，不是东陵种粮人缴的？！种粮人这二年饿着肚子，还给这仓里缴了多少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