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今夜没骚动》
第29节

作者: 秋思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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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时城墙里不单是你家那“寒碜的假四合院”完好如初,很多人家不寒碜或更寒碜的四合院也都是祖上没变的模样。包括大地主周家的四合院土改时虽分给贫雇农住了,可还没像后来那样被各家在院内隔出若干小院;翻身穷人们那时川流不息从黑油漆大门进进出出,做饭、吃饭时隔天井大声说笑,让当年的地主大院颇像一家城里单位的住宅区;那没被分割的大院内昔日的荣华遗迹依然清晰可见。

  周家大院坐南面北,分前、中、后三院,像三座小四合院首尾相连归并而成;人进中院和后院时,要穿过前一院后屋中厅。周家当年的牲口棚、大车房、磨房、柴棚、猪圈、鸡窝及各种农具杂物等,一律在旁边的周家园子,而不像你家的驴棚、车房、猪圈、鸡窝等都在没有房屋的后院。周家三院后屋一律五椽深,人们管那种房叫“厅房”或“五椽厅”,“厅房”当然比你家那三椽深的“楼房”要气势非凡得多。

  那“五椽厅”屋脊上,又依十二生肖顺序蹲十二个造型各异的陶制动物。蓝褐色的屋瓦上,也像寨子古祠堂、古戏楼和疯仙庙顶一样,瓦缝间生有丛丛灰绿的瓦松、嫩绿或枯黄的杂草,屋瓦上褐绿色的苔藓片片蔓延开。
  最神奇吊诡的是,那屋脊一端还生有一丛灌木化的榆树?!枝干自然像疯仙老棱上那些灌木化的榆树一样曲曲扭扭,可树冠没有老棱上榆丛那么茂密,叶子也不如老棱上榆丛那么油亮墨绿;然而这屋顶上的生命奇迹,却刺激刚懂事的你不知大呼小叫过多少回?!
  你确切记得,军户寨的古祠堂、古戏楼和疯仙庙的瓦上,也都生有这种灌木化的榆树;你父亲告诉你,那些树个个都比他爷的爷年龄还大!你后来在古都师大读书时晚饭后偶尔独步到离学校不远的大雁塔下,竟发现那古塔顶的砖缝间竟也生有一丛树?!你仰头注目,良久唏嘘,心里就莫名其妙的激动亢奋,胸口里总骚动得难以名状。你如今吃罢晚饭也常沿环城公园遛达到古都南城门,南门东侧内不远处,那直通碑林博物馆的书院门街巷口,一座小古塔砖顶也生有蓬勃的一丛树?!你在夜空中每仰头看那塔顶的树,心绪依然难免骚动翻滚……其实也不知骚动翻滚着什么。

  周家大院那“五篆厅”虽气象宏伟,可古旧的百叶窗上却没玻璃,所以厅内略显昏暗阴森。那厅内地面,也不像你家是坚硬光亮的黄土,而铺一层光泽幽暗的蓝砖。尽管你们西域先祖是元代才进关的,但是周家厅房地面那大块的蓝砖和屋顶的大瓦,如今总让你联想起你们关中古老的秦砖汉瓦。
  周家那三座“五椽厅”厅头迎面木上,全雕有龙凤图案;厅内明柱上皆篆刻饰金粉的楹联。可那楹联龙飞凤舞的草书繁体字,你直到上高中时有些字仍不认识,也就不知其意而大都没记下来,现如今你惟一能确切记得的一副是:
  渭水家声远
  颍川世泽长
  说来神奇,20世纪90年代初,你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做鞋生意时,竟多次在当地渔民院落、宗族祠堂乃至墓碑上又多次看见那副楹联?第一次你曾惊奇得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眼再看:
  的确和周家院那楹联一字不差!

  你就激动不已的给随行的郑娴讲,这宗族、这墓下魂灵,其先祖一定是某个朝代从渭水边南下迁移来的!
  郑娴嗤嗤笑着摇头不信;你当即找人攀谈询问,结果让郑娴不得不对你折服不已。那天在一座建于明代的宗族祠堂内,一位白须长者还指着祠堂碑文热心告诉你们,他们祖上,正是宋朝某某年间从渭河平原迁来的,还说祠里原本存着元、明、清到民国末年的族谱,只是文化革命破四旧给烧啦!你就与那千年乡亲一样惋惜……你跟郑娴那时才新婚不久,本来就小你9岁的郑娴,二十几岁了还是一副中学生娃娃脸,她当时对你正迷恋崇拜得紧,一出那祠堂就亲你一口心疼的叹:俺老公做鞋生意太屈才了!等咱挣够了钱,我专门伺候你写小说。可如今她却天天诅咒那缠你码字的鬼?正所谓今非昔比了吆!你这就忍不住笑。

  你如今又能记得,那时住进周家大院的翻身贫雇农们,对偏居大院后一角的周家人也很客气,人们把念过古书且出任过太公乡第一任民国乡约的老地主周元坤称叔、称伯、称爷的都有,绝不像你读过的“文学”里写的那样:贫雇农们都“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都“对地主阶级怀有满腔阶级仇恨”!你回想那时的真实情形恰恰相反:院内人对白须长者周元坤格外客气,格外敬重!寨里人说,搬进周家大院的老一辈人,一开始曾夜夜睡不踏实,老觉得自己像是白抢了人?其实有些老人起先就死活不愿往周家大院搬。那时各家的后生夜里参加斗地主大会,白天出门清查地主财产,嘴里哼着刚从土改工作组那里学来的毛主席诗词:“分田分地真忙”!老人们就大骂后生:

  分你娘的屄!驴日的不想着自己给自己下苦挣家当,就想着白分人家先人手传下的东西,这跟土匪抢人有啥两样?!(此为军户寨老人原话,无他意!)
  然而在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的革命洪流中,老落后分子们的怒骂自然被瞬息淹没,连螳臂挡车或蚍蜉撼树的力量都远谈不上。而老人们自己在儿孙威逼下也不得不搬进周家大院后,好些天里就心怀愧疚而不愿出门见人。所以那些人们非但不和周家划清界限,且常把一小捆青菜,一碗刚酿的头茬新醋什么的,热情有加的送给周家尝鲜。他们还对当年德高望重的周老先生道: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王法,咱臣民百姓没法啊!人活一世,啥事都要看开、想开,啥事都甭往心里搁;先吃好喝好,把自己身体惜爱好,这比啥都强吆!
  老人们那话一是安慰周老先生,二是对自己搬进周家大院表示含蓄的歉意和解释。你如今每回想那委婉迂回、话下有话的表述方式,也惟有折服而学不会。
  那么,当时老地主周元坤对贫雇农们又是怎么表态的呢?
  你就实说:老地主周元坤反倒在开导那些“思想落后”的贫雇农呢!
  读过古书的长者周元坤对新的革命词句竟运用得娴熟准确,他呵呵笑说: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能除掉马五魁那样的恶霸;能一声令下禁鸦片、灭土匪、封赌场、关窑子;能叫天下耕者有其田;这就做了功德无量、善莫大焉的好事啊!因此上,咱要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啊!

  1978年你在大学里跟班上同学瞎聊到地主周元坤那番话时,大家一哄而笑,都说那老地主的革命觉悟,怕比你们寨党支部书记高得多吧?!而班上那时任学生党支部书记的一位老兄,上大学前还真像张吉顺一样就在他们村当过年轻的党支部副书记,长你5岁的老兄那阵儿脸色就阴沉下来,他说:周老地主讲“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肯定是恶毒讽刺!你那时先是愕然,继而怪笑,其后却懒得和那老兄再多说什么。

  所幸你们寨里当年搬进周家大院的翻身贫雇农们却没有你们班书记老兄那么高的革命警惕;那些老人们当时都连声赞周老先生,说还是大户人心大看得开啊,这才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呢!他们还夸周老先生讲新朝廷的新官话,比上面新衙门来的新差人讲得还实在、还入人耳。而周元坤那时又呵呵笑着纠正翻身贫雇农们的错误用词,让乡党甭把“人民政府”称“新朝廷”;他说民国国父孙中山把满清政府推翻后,咱大中华就再不该有“朝廷”这一说咧!

  你一讲周家大院内翻身贫雇农的事,就不由想起张吉顺家的历史。
  土改过后,张吉顺家一度曾被传为美谈。张吉顺他爷当年因为跟牛三旺他奶在堤堰外涝河边杂树林里闹出那场丑事离家出走后,张吉顺他奶后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间终于怀上张家的骨血了?!寨里人后来都说,其实张吉顺他爷要是早一天知道他奶怀孕,肯定不会太顾脸面的离家出走!可老天爷就爱给世上安排这玄乎事,人是无奈何的。张吉顺他奶其后年轻守寡期间,又因和那时任乡约兼保安团长的马五魁那番纠葛,最后让张吉顺他太爷送了老命。公公的冤死让先前曾心迷意乱过的张吉顺他奶悔得肝肠寸断,陡然变刚烈的小寡妇为叫马五魁死了淫心,竟在张吉顺他太爷葬礼上把脸伸进一锅滚汤自残了……土改那年,新政府枪毙马五魁那天,张吉顺他奶突然拉下残脸上蒙了多年的黑套头振臂高呼: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新君王毛爷万岁!
  新朝廷共产党万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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