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让笑道:“我们从朝阳区过来。”
邻居坐了下来:“刘老爷子半年前去世了,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来找他呢?”
宁稚悄悄开了录音笔。
萧让问:“老爷子是因为什么病去世的?”
邻居叹气:“他得阿尔茨海默病很多年了,几年前就没法下地了,后来又得了癌症。”
“老爷子生病期间,陈达对他怎么样?”
“起先挺好的呀!他们给老爷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但是这个病,他发展到一定时期,就开始折腾人,大半夜不睡觉,闹呀!家人也受不了的呀!后面就送去政府养老院。”
“送去养老院,是老爷子自己的意思,还是陈达的意思?”
“是我们这些同乡一起帮他们出的主意。陈达去政府那边宣誓,说自己无力抚养老爷子,政府就会安排养老院给老爷子住,这样就不用给家里添负担了嘛!”
萧让看一眼宁稚,示意她这是关键证词。
宁稚秒懂,点了点头。
萧让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刘老爷子这些年,一直在免费的政府养老机构生活,而陈达,并未赡养老爷子?”
他特地加重“未赡养”三个字。
邻居点头:“去政府养老院,肯定是政府赡养咯,陈达就不再赡养他咯。”
萧让又问:“您平时见过陈达赡养过刘老爷子吗?”
邻居笑:“都是陈达的妈妈照顾,哪用得着陈达照顾呀!而且他自己身体也不好!”
宁稚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了萧让的诉讼策略。
陈达是老人名义上的养子,与老人没有血缘关系,且他母亲也并未与老人结婚,也就是说——陈达与老人之间并未形成任何法律认可的关系。
陈达要获得老人的财产,只能用遗嘱。
一旦证明遗嘱是假,那么陈达是没有资格继承到老人任何东西。
海淀区三套学区房,自然由老人唯一的孩子刘立奎继承。
现在关键是遗嘱。
正想着,又听邻居叹气道:“陈达这孩子也不容易啊。前些日子查出肝癌,听说得换肝,如果不换,可能就剩两三个月的活头。”
宁稚大骇,看向萧让。
萧让也很意外:“您知道陈达住在哪个医院吗?”
“他还没住上院呢!公立医院便宜,但要等排期,他妈妈说得排半年,那陈达肯定是等不及了,那就只能去私立医院。但香港的私立医院贵啊!他们怎么去得起啊?”
宁稚没忍住,问:“香港的私立医院,做换肝手术得多少钱?”
“大几百万肯定是要的咯!”
宁稚叹气。
邻居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下手:“我去拿个东西,你们稍等。”
她从房间拿了一个月饼铁盒出来。
“刘老爷子之前偶尔还清醒的时候,寄在我老公那儿的信,说是如果他死了,他老家的亲戚朋友找来了,就把信拿出来。”
她在铁盒里翻着,终于翻出一个牛皮纸色的信封,递给萧让。
萧让接过,落眸看向信封。
上头写着:“北京的亲朋(收)。”
他把信交给宁稚:“收起来。”
宁稚拿出密封袋,装起来,收进包里。
原来陈达母子急于卖房,是为了换肝,而非刘立奎说的——遗嘱是假的,急于卖房变现后潜逃。
房子是陈达的救命钱。
可现在海淀的三套房都做了诉讼保全,陈达动不了,那换肝的手术是做不成了。
肝癌的发展是很快的,至多就三个月到半年。
而财产纠纷案,一审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还不说二审。
陈达等不到判决结果下来了。
宁稚突然有点可怜陈达。
如果他的遗嘱是真的,那他因为刘立奎的起诉而卖不了房子,错过手术机会,并因此丧命,真的很冤了。
宁稚觉得这对陈达不公平,捏紧录音笔,冲动问道:“老人没去养老院之前,有没有对邻居说过,陈达对他怎么样?”
“挺好的啊!陈达这孩子实在,脾气也不错,他们关系很好的。”
宁稚还要说话,萧让出声警告:“好了!”
宁稚没管他,继续问道:“老人是不是一直把陈达当做儿子看待?”
“是呀!他平时都说‘我儿子怎么样怎么样’!”
萧让拉着宁稚起身,向邻居告别:“今天感谢您的招待,我们先走了。”
他拉着宁稚进了电梯。
宁稚解释:“我觉得遗嘱有可能是真的!事情也并非刘立奎说的那样……”
话没说完,萧让就大声骂道:“你老毛病又犯了?”
宁稚急道:“刘立奎2岁不到就离开老人,到老人死了,都不愿意来见老人一面,可陈达却和老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与老人相处融洽,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把遗产给陈达,也不是没可能啊。”
“所以呢?”
“如果最后证明遗嘱是真的,可陈达却因为我们对房子做了保全而失去手术机会、失去性命,那我们就是杀人凶手!”
萧让失望地摇了摇头,已是不再搭理宁稚。
他出了电梯,立即拦下一辆的士,前往金诚位于香港的分所。
在分所律师的协助下,他取得了陈达当初宣誓无力赡养老人的证据。
证据齐全,可以回北京走下一道程序了。
但无论走什么程序,一定是奔着不让陈达继承三套房子去的。
陈达会因此丧命!
宁稚越想越难受。
她希望官司能赢,但她不希望出人命。
忍了一路,胃底越发难受,终于在进入酒店电梯后,再次向萧让说出自己的想法。
“陈达患了肝癌,再不换肝,就只剩下两三个月的生存期,他等不到判决结果下来的那一天。您何不直接申请为遗嘱做司法鉴定,一旦遗嘱鉴定为真,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让陈达继承他应得的。”
萧让蹙眉,冷冷看着电梯反光墙中的宁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立奎才是你的当事人!你的责任是为刘立奎争取到继承权,而非去可怜陈达!”
宁稚激动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案子,这还是一条人命!万一遗嘱是真的,那我们会害死无辜的陈达!”
“我最后说一次!”萧让咬牙,“律师维护的是程序正义,而非事实正义!意识不到这一点,只能说你缺乏法律常识!”
听到最后一句话,宁稚红了眼眶。
电梯恰好在此时开了门,萧让率先出了电梯。
宁稚又气又委屈,跟在他身后:“我只是想做一个有温度的法律人!您不能这么说我!”
萧让刷卡开房门:“你脑子如果再这么糊涂,我只能把你调离诉讼部!”
宁稚咬唇,不再说话,双手攥成拳,固执地盯着他。
他转身,朝她伸出手:“那封信,还有录音笔,交给我。”
宁稚红着眼睛把东西给他,转身跑出酒店。
她在路边茶餐厅吃了一份牛腩面套餐,酒足饭饱,散步到维港吹风。
入冬后的香港并不冷,宁稚裹了裹风衣,站在栏杆边看游船,还有对岸繁华璀璨的金融中心。
今天再次被萧让否定了。
萧让这次用一句很严重的话批评她——只能说你缺乏法律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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