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男少女间的残酷青春》
第2节

作者: 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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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开以后,我给自己泡了碗康师傅,等面好的三分钟里我给冯雪娇把一杯热水吹成温的。冯雪娇说,以前没发现,你还挺体贴,壶刷了吗?我说,刷什么壶?冯雪娇说,国内宾馆里的壶都得刷过再用,听说很多变态往里面放恶心的东西,不刷不敢用,除非渴死,我一般都不喝。我说,是不是所有从国外回来的人都跟你一样矫情?刚说完,我才发现自己是全身赤裸暴露在椅子上,而冯雪娇靠在床上用被子遮住脖子以下,这样似乎不太公平。冯雪娇的脖子特别长,她眼带醉意地盯着我看,我下意识夹紧双腿,把她给逗乐了。她把烟捻了,说,王頔,听我一句,回家以后好好找个工作,找个正经女朋友,踏踏实实过日子,要不然白瞎了,知道吗?

  我点点头。面泡好了,才发现叉子被我压面饼底下了。
  我的人生似乎一直在重复犯类似的错误,当时看着没多重大,等发现时已经满盘皆输。
  大二那年冬天,我爸的生命突然就只剩两个月了,所有事一瞬间都不归他说了算了。他的肺和一半的肝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瘤子,因为一场半月不退的高烧才查出来,此前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去医院体检过了。在我记忆里,他体壮如牛,力大无穷,我六岁那年,隔壁小区一个经常欺负我的盲流子被他用单手揪到半空中后又丢出去好几米远,脸都摔花了,打那之后我都再没跟他撒过娇,在学校犯什么错误也变着法儿瞒着,怕他把我揪起又丢出去,再也回不来了。如此一副躯体,当得知留在世间行走的时间只剩两个月后,可能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继续推着他那辆倒骑驴,又出去卖了三天炸串,生意居然比平时还好,大概天刚开始转冷,大家都愿意吃点热乎的。直到后来实在站不住了,才被我妈强行送进医院,又过半个月,躯体已经无法下床了,我妈才给我打电话,叫我从北京赶紧回去。他去世前的每一个夜里,我都在他身边陪床,有几个晚上我妈回家洗衣服不在,总感觉他有什么话想交代,但又没什么可交代。有一次他跟护士要了纸笔想写遗嘱,下笔却发现除了“遗嘱”两个字本身,没什么好写的,一没财产二没遗愿,家里唯一的老房子写的是我妈的名,最后反复要我答应照顾好我妈,另外说自己早年买过一份保险,受益人是我,算了算死后能给我留七万多七万四千五百零六块六,他的命最后值这么多钱,都放我手里了。大三那年,我背着我妈拿出其中五万跟同学合伙在大学校门口开了一间奶茶店,想着钱生钱,给我妈减轻负担,结果不到半年店就黄了,钱一分不剩。我妈也没说什么,继续每晚推着那辆倒骑驴卖炸串,白天还要扫大街。后来我才知道,我被那个同学给骗了。有天晚上喝醉了回到宿舍,我把那骗子给打了,对方脑袋缝了十七针,我被留校察看。大四最后一个学期,专业课考试,我抄袭被抓,加上之前的处分,毕业时学校只给了我张肄业证,没学位,去人才市场找工作,进门都费劲。毕业以后,我留在北京打各种零工,最久的一份工作也没超过八个月。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写企划书,一个月三千五,后来那家公司老板卷钱跑路了,公司也就没了。这一路走过来,到底错在了哪一步,我至今还是没想通。以我那几年的经济状况,就该学那些赖在北京不甘心回老家的年轻人一样去住地下室,但我选择厚着脸皮赖在高磊家客厅的沙发上,跟他和他的租客三个人住一起,他自己一年有半年都在出差。房子是高磊家买的,我从没给过房租,每个月请他喝几顿酒抵了,算是默契。高磊是我初高中六年的同学,如果非要说一个算得上好朋友的人,那高磊应该就是其实,本该还有三个人,冯雪娇、秦理、黄姝。初二那年,加上我跟高磊,五个人一起发过誓,誓言具体内容是什么不记得了,大概跟七爷和他那六个把兄弟说过的大同小异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生不离不弃。

  但我们谁也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人生到底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以至于多年后的我们形同陌路,相遇离别都像发生在梦里。而如今,其中两个人也许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正一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活人继续享福或是受罪,像看戏一样。
  越冷的地方年越长。在东北,过完十五,年才算完。听说南方那些大城市的人,初五之后就把日子过回正轨了,该做买卖做买卖,赚钱没有嫌早的,人家天气也允许。2002年春节,冯国金第一次到深圳,被那里的繁华给震撼了,可惜没工夫细逛,因为是去公干。当时他带人追捕一个逃犯,在深圳警方的配合下,最终在距离罗湖口岸不到两公里的一家小旅馆里把人逮到,人本想次日一早过境香港再飞国外,按住的时候,枪就在枕头底下。被抓的是本市最大hēi shè huì团伙的三号人物,身背不止一条人命,拉回去准枪毙,但上头下令要抓活的他活着回来受审,才能确保把真正的大哥也给毙了。抓捕过程中出了个意外,深圳警方一年轻丨警丨察小吴,在车里蹲守了五个小时后断烟了,去对面小卖店买烟,恰巧碰见逃犯从外面回来,也进去买烟。小吴认出他来,擅自跟在后面往旅馆走,对讲机跟手机都落在车里,来不及通知其他同事。幸好在旅馆门口没漏过冯国金的眼睛,他带人跑楼梯紧跟到房间,冲进去时,小吴跟逃犯正彼此卡住手腕跟脖子僵持不下,逃犯的右手已经摸到枕头底下了。冯国金率先扑上前按住枪,虎口死死卡住击锤不放。

  小吴是潮州人,脾气爆,新人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是行为确实太不上道。行动结束,小吴受了处分,他心服口服。但小吴认下了冯国金这个从东北赶来救了他一命的干哥。小吴说,哥,以后你再到深圳,敢不告诉我,就绝交。冯国金拍拍小吴肩膀,嘱咐他沉住气。冯国金的口气,跟十几年前他老丈人杨树森嘱咐自己时一样。
  本市hēi shè huì案牵扯到的人,前后又用了一年才抓得差不多,其中还有十几个黑警。一年晃过,冯国金四十二岁了。年是越来越不爱过,除了喝还是喝,当丨警丨察十几年,认识的人太杂,都是不好推的局。为此,妻子杨晓玲跟他越闹越凶,兴头上还互相推搡两下,久了都疲了,最后干脆商量好,年过完就分房睡。非等过完年,是因为女儿娇娇初三下学期就要去育英中学远在开发区的封闭校园寄宿了,打架多少背着点孩子。育英中学是全市第一重点,女儿在班里成绩中游,冯国金已经很欣慰了,不出意外,将来考个全国排名前二十的大学是没问题,最好能去北京,离家近点。只要女儿优秀,其他的不痛快他都无所谓,夫妻到这个年纪,谁家不一样?他见过的反正都一样,自己算好的了,几年前经手过一个案子,老婆一铁锹把老公拍死了,脑后勺给削掉一半,就因为无法忍受老公常年家庭暴力。没事想想这些,冯国金自己也乐,下回跟杨晓玲干起来还是不还手了,命要紧。嫌他喝酒那是幌子,主要矛盾是杨晓玲自从下海赚到了钱,膨胀了,瞧不上他了。娇娇小学毕业那年,杨晓玲跟自己家亲戚合伙开了一个做铝合金建材的小厂,厂址在浙江,平时亲戚负责在那边盯着,做好的建材成集装箱地卖到美国去,那边有个固定的合作伙伴,是个胖老美,杨晓玲负责谈判,两人偶尔通个越洋电话有说有笑,冯国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学的英语。当时杨晓玲还在电力系统挂名,但早就不上班了,吃空饷,冯国金劝她别那么明目张胆,早晚出事。杨晓玲反倒更瞧不上冯国金了,就照这架势,这辈子也别指望他再往上升了。当初自己嫁给冯国金也算不得已,父亲杨树森还劝她,这个年轻人,面相正派,思想正确,将来应该有发展,说不定会是个好丨警丨察。这么多年,对工作冯国金确实比谁都上心,可好丨警丨察有什么用?奖章奖状都卖了够换一张飞美国的机票吗?一个公务员,赚死工资,又不肯学有的同行那样,在社会上掺和点儿买卖捞外快,家里不得有个人一门心思赚钱吗?娇娇将来读书肯定得去美国,育英那帮同学家里稍有点底子的都走这条路,大学不去研究生也得去,美国那是个烧钱的坑,她现在累死累活把老美的钱往自己家兜里划拉还被冯国金给说成蛀虫了,没这道理,她明明在爱国啊。她杨晓玲不服,不服就干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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