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星霜》
第60节

作者: 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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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躺在宿舍里,许子鹤失眠了。同志们白天批评的声音依然在他耳畔回荡,在脑际萦绕。
  在白天的民主生活会上,喝咖啡的习惯被好几位同志一再提及。从内心深处,他认为喝咖啡只是个人的生活习惯,没有必要小题大做,自己还是觉得有点委屈。留学德国之前,许子鹤不但不喝咖啡,连咖啡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过,只是在外文书上知道,和中国人喝“tea”对应,西方人喝的是“coffee”。到达德国的前两年,许子鹤领教了德国人天天喝咖啡的嗜好,但他自己不喝,嫌咖啡苦,有点像中国汤药的味道。跟随迪特瑞希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每天上午十点,教授小组的五六个成员都会不约而同地离开各自的书桌,来到走廊尽头十几平米的咖啡间,每人端着一杯咖啡,围成一圈其乐融融地谈天论地。这是教授小组一帮人最佳的休息方式,也是一天之中最放松最惬意的交流时光。许子鹤为融入这种“咖啡氛围”,不得已才开始尝试。一个月之后,他习惯了咖啡的苦涩味,三个月之后,不加牛奶不放糖,已能一连喝上两杯。

  习惯成自然,半年之后,许子鹤离不开咖啡了。
  来到莫斯科后,许子鹤舍弃了不少在德国养成的习惯,唯独舍不得放弃闻起来醇香喝起来清苦的咖啡。东方大学教学楼底层有一间咖啡厅,是课间苏联教授和员工休息的地方,每杯咖啡五卢布。中国学生大部分饮用白开水,一部分喝从国内带来的茶叶,只有许子鹤一人每天来到咖啡厅,自掏腰包喝上一杯,边喝边和苏联老师们交谈。走出咖啡厅的许子鹤像换了人似的,精神抖擞,后面的两节课就能轻松地应对了。这十五分钟的时间令许子鹤陶醉十分,仿佛自己又置身于导师迪特瑞希教授领导下的那个温馨的哥廷根小组。

  现在,同志们对自己喝咖啡有成见,说通过身上咖啡的味道可以确定人的身份或者曾经到过的地方,容易暴露目标。许子鹤对此不以为然。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自己在德国与教授、同事和同学一帮人整天相处,他们早晨、十点左右、中午、下午甚至晚上都喝咖啡,可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些人身上淡淡的咖啡味道。许子鹤心里暗自猜测,是不是大家看不惯自己与众不同、洋气清高的表现以及较为富裕的家庭条件呢?

  许子鹤的闷闷不乐还是被俞清澜察觉了出来。
  “子鹤,看来你还是对大伙的批评有不理解的地方。”俞清澜直言不讳。
  许子鹤沉默片刻,见纸包不住火,便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不就是一杯咖啡嘛,难道就真的会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
  俞清澜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说中了不是,我说中了不是!大博士小心眼,果真还在计较这事!”
  许子鹤不知如何回应。

  “咱们先不提咖啡这事,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俞清澜依然笑眯眯地说。
  “我小时候在老家山东长大,那里过年时喜欢搭台唱戏,二十七年前发生过一次大事,败了全村过年的吉庆味,从此之后再也不请戏班子来了。”
  许子鹤静静地听着俞清澜的讲述。
  “那次戏班子唱的是《杨家将》,戏散场后,戏班子成员分别租住在不同的农户家,演杨排风的一个俊俏姑娘半夜去院子里的茅房小解,许久没有回到房内,待同屋唱穆桂英的大姐迷迷糊糊意识过来,已经是大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最后发现姑娘赤裸裸地躺在院外的树林里。”
  “出了什么事?”故事揪住了许子鹤的心。

  “姑娘被人糟蹋后掐死了。”
  “多可怜的姑娘!谁是凶手?”
  “要说谁是凶手,这话还得慢慢讲。县府派人来到俺们村里,一番寻访和勘察后,把当晚戏罢围堵‘杨排风’的村里的三个小青年给投进了大牢。三天三夜大刑伺候之后,一位姓朱的扛不住,画押招供了。朱家父母在开斩的前一天,跪在县长家门口一整夜替子鸣冤。县长是个清官,决定延迟一天动斩,自己亲自审案。”
  “那结果呢?”
  “那天大清早,县长就让手下把罪犯遗留在现场的唯一一个物件取来,一个人关在县府的大堂内,翻来覆去端详琢磨了半天。物件是一只用白棉布缝制的厚袜,由于冬天我们那里的男人个个都穿这种袜子,办案官没有从中寻觅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县长发现线索没有?”许子鹤焦急地问道。
  “起初没有。到最后,县长忽生一计,让手下把大牢里那三个小青年以及村里有可能犯事的男人脚上的棉袜各脱下一只,他还嫌不够,也从自己脚上脱下一只,二十多只棉袜连同罪犯的那只一同摆在案几上。摆好之后,县长把鼻子凑近一排棉袜一遍又一遍地嗅,十几个来回之后,终于嗅出问题来了。”
  “什么问题?”许子鹤手心里急出了一窝汗。
  “其他的袜子都是一个味儿——臭!而罪犯的那只除了臭,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松香味。”
  “老俞,你讲故事急死我了,快说松香味对断案有什么用处?”
  “要说这松香味呀,作用可就大啦!县长靠它找出了罪犯,救了那个姓朱的一条命。我们那里一般家户没有松香,没有松香,棉袜上自然不可能沾染松香味。况且棉袜上沾染松香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罪犯所处的地方一定经常弥漫松香的味道。县长断定真正的坏人一定出自这两个常人绝对不会想到的地方。而全县一天到晚松香味不断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县城东街的孔庙,一是西街的关公庙。县长的推测还真不假,后来官府派去的人马终于揪出了杀人凶手——孔庙的主持、姓邱的五十来岁的戏迷。”

  “县长真不简单,仅凭淡淡的一丝味道就能救人一命。”许子鹤说。
  “俗话说无独有偶,说不定今后呀,狡猾的敌人单凭淡淡的一丝味道,也能置我们当中的粗心者于死地!”俞清澜轻飘飘地点了这么一句话。
  许子鹤了然于心,知道俞清澜在拐弯抹角暗示自己喝咖啡的事。
  从第二天开始,许子鹤再也没有去过咖啡厅。
  老董他们建议许子鹤改喝茶,说茶叶没有任何味道。

  许子鹤回答:“谁说茶没有味道?绿茶、红茶和茉莉花茶各有其味,茶是冲淡了的咖啡,不喝!”
  戒掉咖啡的头几天,每到十点课间休息时间,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折磨得许子鹤两眼黯然无光,他一个人站在教室外望着天空发呆,与此同时,裤兜里的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俞清澜这时就会递给许子鹤一杯开水。
  “子鹤,难为你了,快喝口水压压,等咱们中国像苏联一样太平了,咱们再喝咖啡,喜欢甜的加糖,喜欢苦味的就直接喝……”
  在戒饮咖啡习惯的同时,许子鹤还做了另外两件事。

  一是尽力避免自己和同伴说话时,冷不防再无意识地蹦出德语、英语或者法语单词来。这个习惯是许子鹤在他的导师迪特瑞希教授那儿学来的。迪特瑞希教授在给许子鹤他们上课时,每堂课嘴里都会冒出七八个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单词。教授冒出这些外语单词之后,还瞪大双眼瞧着学生,一脸无上荣光的神情让许子鹤和他的同学们十分羡慕。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师也必有其徒,学生跟随迪特瑞希教授几年之后,个个都与他一个做派,当然也包括许子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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