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好友王全道回国后，许子鹤和他每年都会通几封信。王全道起先在英美公共租界当了一年的高级警官，洋人对留学欧洲的他十分客气，但他看不惯洋人骨子里盛气凌人的做派。他们动不动就对中国巡警用外语粗鲁训斥的做法激怒了王全道，他脱下制服和警帽，愤然辞去高额薪俸，加入了国民党。他先在广州工作一段时间，又被委派回到上海，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中的调查部任秘书。王全道来信只有一个目的，邀请许子鹤博士毕业后去上海工作。

　　王全道在信中提到：“子鹤老弟，你的情况我已报告上海执行部汪长官精卫和胡长官汉民先生。他们虽未与你谋面，但极为欣赏你的才华，希望你毕业后回到上海，追随中山先生，献身三民主义。法国有句成语叫Noblesse oblige，意思为‘是贵族，就得承担义务’。子鹤弟家庭、学识和精神都堪称当代中国人中的贵族。凭子鹤弟过人的天资和才华，必将在党内担当重任，发挥作用，不出三五年，子鹤弟定在痴长几岁的愚兄之上，但为兄绝无半点嫉妒之意，相反，如得吾弟子鹤此等青年才俊，必是我党之福和国家之幸……”

　　此时的王全道仍然以为，小自己几岁的许子鹤是个专心数学、不涉足政治的年轻学弟。他哪里知道，同是哥廷根校友的朱德虽然比自己迟来几年，但却走在了他前面。
　　许子鹤收到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只差五天。两封令许子鹤期待的信分别是邓翰生和恽长君寄来的。看过两人的信，许子鹤知道他们是商量过才写的。因为里面关于自己回国后从事什么工作的建议是一致的——建议许子鹤来上海大学当数学教授。从两人言辞殷切的长信中许子鹤知道，一年之前，***和国民党合作在上海建立了一所新式大学，校长为国民党人于右任，很多***人都在其中担任职务，邓翰生任总务长，瞿秋白任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此外，恽长君还有蔡和森、张太雷、任弼时、李达、肖楚女、李立三等都在该校任职任教。更令许子鹤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之后，上海大学成为了与广州黄埔军校齐名的一所学校，当时青年人中传颂着一句话：“武有黄埔，文有上大。”

　　“子鹤弟，这是一所国共两党精诚合作的学校，是一所高举反帝反封建大旗的学校，是一所能把中华民族带入希望之地的学校……每个学期来自全国各地申请入学的年轻人络绎不绝，他们激情难抑，求知若渴。我们需要教学场所和生活设施，但我们更需要教授，特别需要熟知西方大学学术运作范式，熟识西方社会科学和民主制度的年轻学者来这里教学。子鹤弟是德邦哥廷根大学数学博士，我校求之不得，学生欢迎之至……”这是邓翰生的来信。

　　“聪明的广东小老弟，获悉你马上博士毕业之讯息，内心一半是欣慰，一半是兴奋！果然不出我数年前对你之所望，五年寒窗之苦后，许君已赫然成才。前两天与翰生君晤面，谈及你今后之职业，我们一致的意见是，上海大学于你极为合适。我在其中教课，对该校了解较深，这是一所最能培养中国未来栋梁之才的学校，因为她由两个最为中国民众着想的革命政党联合举办。我现在是***，《中国青年》的撰稿者和编辑，但同时在国民党内任职，两党合作密切，关系融洽，休戚与共。在这样的一所学校任教，必将发挥子鹤君之才华，引领学术西风东渐之风潮。上海大学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位西洋的数学博士，你的到来必令全校学生为之欣喜，激发莘莘学子攀登学术高峰的热情……”这是恽长君的来信。

　　三封来信令许子鹤心潮澎湃，彻夜难眠。他的心越过大洋，一下子飞向了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他挚爱的亲人，那里有瑰丽的河山，那里有火热的时代，那里有纵横驰骋的沙场……
　　数学系博士论文答辩结果发榜了。
　　五位博士生参加了答辩，一名获得“优秀”，一名“良好”，一名“合格”，还有两名未通过。获得“优秀”等级的人不是德国人，是中国人许子鹤。更让希尔伯特主任没有想到的是，七名答辩教授给出的成绩全部是“优秀”，这在哥廷根大学数学系极为罕见。
　　鲜花、掌声和笑脸立刻萦绕在许子鹤周围。
　　在朱德主持下，哥廷根中国留学生会在“府第饭庄”设宴庆祝许子鹤获得博士学位。饭庄的老板姓蔡，准备了三桌丰盛菜肴，不但没收半文钱，还在门口带领全家老少毕恭毕敬迎接来宾。蔡老板拉着许子鹤的手说：“小伙子，我们一家在哥廷根做了十几年的菜，大约有三十来位新科博士在‘府第’举行过庆祝晚宴，绝大多数是德国人，还有几位是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和意大利人。盼了十几年了，我们终于等来了第一位在哥廷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华人，你给我们中国人长了脸，我们全家给你鞠躬。”话毕，蔡老板率全家人给许子鹤深深地鞠了一躬。

　　心怀感激的许子鹤赶紧鞠躬致谢。

　　除哥廷根全体中国学生外，亚洲商会的一位先生、达曼一家、李当阳以及那位曾和许子鹤在“魔幻扑克牌”比赛中一决高低、现正在力学系读博士的尤利安等也都应邀参加。
　　朱德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开场白，达曼先生、李当阳、尤利安和七八个中国学生先后举杯发言，现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朱德邀请许子鹤发表感言。
　　“各位尊敬的朋友，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大喜的日子，请大伙允许我说几句肺腑之言。”许子鹤说道。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麻烦给我倒四杯酒。”许子鹤的话音一落，两位学生迅速斟好四杯白酒。
　　“第一杯酒，我敬远在泰国华富里的父母。他们给了我生命，供养我学习，他们虽目不识丁，但一生勤奋，不得半日闲暇，用血汗换来的一点家业方使我在德国衣食无忧安心读书，获得今日之结果。”许子鹤右手执杯，慢慢把酒送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许子鹤恭恭敬敬面朝东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许子鹤高高端起第二个酒杯。

　　“这第二杯酒，敬我地下躺着的大娘！她虽然没有生我身，但和亲生父母一样爱护我，教导我，最重要的是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亲什么是爱，什么是苦什么是甜；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让我知道了人世间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丑恶。我在这里敬九泉之下的大娘一杯酒，感谢她多年以来的养育之恩。”许子鹤说毕，眼圈发红，他端起酒杯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然后把酒缓缓洒在了地上。

　　放下酒杯，许子鹤再次恭恭敬敬面朝东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蔡老板眼角闪出了泪花。
　　在场的中国学生们也为之动容。
　　达曼一家和尤利安默默无语。

　　第三杯酒，许子鹤敬给多年来给他指导和帮助的师长和朋友们。许子鹤首先提到了邓翰生和恽长君，在他最困难最迷茫的时候，是他俩给了自己方向和力量。接着，许子鹤提到了两位老师的名字——迪特瑞希教授和家乡的吴老师吴校长。恩师情重于山，在他们两人面前，自己永远是学生。最后，许子鹤提到了老大哥朱德，感谢他帮助自己在精神上找到了支柱，为自己的未来找到了一项值得托付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