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星霜》
第10节

作者: 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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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吴校长才接着说话:北魏年间,突厥犯边,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征战疆场,先卫国再保家,后被追认“孝烈将军”,万代称颂。南宋名将岳飞,出生于金军欺凌掠夺时代,母亲姚氏深明大义,舍小家而举大家,在儿子后背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岳飞牢记母训,奋勇杀敌,成为一代民族英雄,世代敬仰……吴校长说完话,起身去了里间,从抽斗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提到金海面前,放在了书桌上,说里面是这几年金海跟他学数学所付酬金,一共八个大洋,一分未动,如果金海继续学习,第一年在北京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足够了,如果回家开米行,第一批进米的费用也够了。

  金海望着布袋,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
  “吴先生,我想继续上学,你能给我父母写封信吗?”

  吴校长点了点头。
  那一晚,吴校长写了一夜的信,信长九页,直到鸡鸣三遍,他才轻轻地长出一口气,签名盖章,端端正正写好了日期。
  金海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从国立澄海中学毕业,毕业典礼上他代表学生发言,发言结束时,还叽里呱啦说了一段德语,全场笑声一片,掌声如潮。
  半个月后,泰国华富里的弟弟金涛来信,说听了吴校长的信父母两人都哭了,哭了一夜,一家人也讨论了一夜,华富里的中国人都在传看校长的信,大人孩子读罢个个泪流不止。父母同意哥哥去北京考大学投奔蔡先生,考上了就像花木兰和岳飞一样尽忠,考不上回来开米行尽孝。
  金海是1917年1月去的北京。
  离开澄海的前一天晚上,大娘给他做了很多很多蚝仔烙和冰糖莲藕,金海美美地吃了一顿,剩下的大娘用荷叶包好留给金海路上吃。那天晚上,母子俩心绪难平,有说不尽的话。
  大娘说:“金海,大娘问过饭庄里的识字人,他们说北京冷,得穿厚棉衣,大娘给你做的棉袄棉裤不知道厚不厚?”

  金海穿上了大娘给自己做的又大又厚的棉衣,鼓鼓囊囊像北方雪地里孩子们堆的胖嘟嘟的雪人。金海从没有穿过这么厚的衣服,举手抬脚都十分笨拙,望着金海的样子,大娘得意地笑着说:“看看老天还能冻着你!”
  “识字人还说,北京夜里风更大天更冷,金海你就穿着这身衣服睡觉,千万别脱!”大娘又说了一句话。
  金海看着大娘:“大娘,我不脱,白天到晚都不脱,娘做的棉衣儿舍不得脱。”
  夜深了,娘儿俩睡意全无,坐在煤油灯下温暖地聊着天,母子俩的脸庞被晃动的煤油灯映得通红。大娘好像第一次见到金海似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面前的孩子,看看头,看看脸,看看手,看看腿,看看脚,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金海羞涩得像个小女孩儿。
  “金海,你这次去北京,考上那里的大学后,还会回来看大娘一眼吗?”大娘忽然拉起金海的双手问。
  金海没有想到大娘会提这个问题,一把拉过大娘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胸口,大声说:“大娘,要是考不上大学,回泰国前一定先回来看你,考上了等到休课放假,也一定回来看你。”
  “大娘等你,大娘等你!”大娘眼里闪烁着泪花。
  “金海,你今后真要去什么德国?”大娘问。
  “大娘,我想去德国留学,我要和洋人比一比,证明咱们中国人一点不差!”
  大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听饭庄里人说,在德国学洋文至少三年五载,大娘身体不如从前了,不知往后还能见到你不。”大娘若有所思地看着金海。

  “我一定会回来看大娘的!”金海回答。
  “娘盼着有那么一天,娘盼着有那么一天!”大娘猛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哭泣起来,泪水从指缝中慢慢流出,顺着粗糙的双手流进了袖口里……
  发榜了,金海以第一名96分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当年数学系录取的平均分数为67分。
  北方的冬天寒冷刺骨,出生在南方的金海有些招架不住。
  凛冽的北风从头刮到脚,又从白天刮到深夜,金海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还是感到冷。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生活,还是在遥远的北方,他想念自己远在泰国的父母,思念孤身一人的大娘,整天闷闷不乐。下课后,经常独自一人窝在宿舍里。
  给吴校长写信成了金海唯一的精神慰藉。
  吴文生每次收到金海的信,都委托学生念给大娘听,因为里面有一半内容是写给大娘的。吴校长交代读信之人,念信时把大娘担心的内容统统略去,金海的信因此次次都“喜事连连”,乐得大娘每次都请学生把信读三遍,然后再请学生娃给远在北方的金海写封回信。吴校长给金海的回信,长度是大娘回信的两倍,前面几张是肯定,中间是批评,最后几张则是希冀和鼓励。
  “吾生金海,数字分正负,地亦分南北。既然有南北,亦即有冷暖,此为天道之长,无人更变。正确之态度,唯有应变以适之。吾生应知,数学上负负得正,生活中何尝不是?建议你逃离被窝,脱掉棉袄棉裤,以‘负态’到同是‘负态’的操场上抑或校园里跑步,跑步时动能转变成热能,每天早晨和傍晚各一次,相信你必将迅速适应北方之寒冷,更相信你身体亦会因运动而康健……”
  金海按照吴校长信中的要求做了。那年冬天的北大校园里,穿着笨拙棉衣的北大学生早晚都能看到一个清瘦的南方小伙,身着单衣,沿着校园内的小道满头大汗地跑步,一圈接着一圈,路人常常驻足观看。校长蔡元培一天傍晚在校园内巡视,遇到了从身后窜出的许金海,看着浑身冒着热气、精气神儿十足的小伙子,便把他叫住了。
  “年轻人,冷不冷?”蔡校长问。
  金海不认识蔡元培,边原地跑步边回答:“负负得正,不冷!”
  蔡元培大笑:“年轻人,是学数学的吧?”
  金海点头笑了。
  “年轻人,学校提倡‘五育并举’,记得清是哪‘五育’吗?”金海脱口而出:“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蔡校长提出的!”
  “‘五育’之首的军国民教育之目的就是要有好的身体,看来你做到了。去跑步吧,别站着感冒了,一感冒,其他‘四育’就Auf Wiedersehen啦!”
  Auf Wiedersehen是德语“再见”的意思。金海望了一眼风度翩翩的长者,问了一声:“先生会德语?”
  “会几句。快接着跑吧,不影响你了!”
  金海边跑边回望面带微笑的先生,一眨眼工夫,先生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
  中学的数学课有趣,但大学里的数学专业学起来却是枯燥而艰深,数学分析、高等代数、解析几何、概率论与统计……门门都是硬骨头,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因为错选专业灰心丧气时,金海却感到十分轻松,整天陶醉在数学的王国里,因为他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自己极其崇拜的两句名言,一句是毕达哥拉斯的“数字统治着宇宙”,另一句是数学王子高斯的“数学,科学的皇后”。每周除了在数学系上课,金海还要去旁听德语课。金海虽是旁听,但发音比学德语的学生还标准。教德语的老太太舒尔茨是德国北部港口汉堡人,总说金海的发音是地道的北德德语,是她家乡的口音。金海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澄海的那位德国牧师是吕贝克人。舒尔茨告诉金海,吕贝克离汉堡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跟着舒尔茨学了一个学期,老太太建议“小老乡”金海还要学学英语,说英语通用,他这样的人才不懂英语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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