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给我提个姓让我背背。”金海看着大娘说。
　　冠陇村西头有个姓詹的中年人，因还不起赌债被人打坏了脑子，没几年就疯了。大娘经常拿他教育金海，这时不知怎地想起了这个人，随口便说：“詹。”金海说：“大娘坏，‘詹’字靠后，不好背。”金海想了很长时间，才开始背诵。

　　戚谢邹喻，柏水窦章，
　　云苏潘葛，奚范彭郎，
　　鲁韦昌马，苗凤花方，
　　俞任袁柳，酆鲍史唐，
　　背到第六十四位的“唐”字，金海背不出来了，大娘心疼孩子，说都怪大娘不识字，挑了个后面的姓，今晚不背了。金海不同意，看了几遍书，继续背着，背到了一百二十八位的“梁”字，又看了几遍书，背到了一百九十二位的“龚”……那天晚上，直到三更，金海才背出位列二百五十四位的“詹”字。
　　当“詹”字出口时，煤油灯下的大娘一把将金海搂进了怀里。
　　第二年私塾结束时，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首的《千字文》金海已经背诵得滚瓜烂熟。塾师找到大娘，无奈地说了几句话：“你家的粮食看来我今后吃不上了，三年的书你家小子两年都背光了，让孩子去县城读书吧！”
　　金海还想跟着大娘在澄海读书。
　　大娘说，自己当然想让金海留下来读书，但她做不了主，得给泰国阿爸阿母写信。金海的信寄到泰国后，许繁昌和阿棉意见不一致，最后请来那位德高望重的念信老先生帮忙拿主意。老人扶了扶眼镜，捋了两遍胡须，慢慢悠悠说起话来。
　　“你们都吃过荔枝吧？”
　　“那当然！”许繁昌和阿棉点头说。
　　“吃熟荔枝还是吃生荔枝？”
　　熟荔枝甜，生荔枝不但苦还涩。许繁昌和阿棉都说生荔枝没法吃，只吃熟的。

　　“看来吃东西上你们两个不是傻子，但在对待孩子前途大事上，至少一个是傻子。你们想想，荔枝树刚结个青涩嫩果，你们就活生生摘下来嚼，不但苦了嘴，还把今后一颗甜果给糟蹋了！”
　　许繁昌和阿棉懂得老先生意思，儿子金海虽说两年私塾读得不错，但还是青果。阿棉知道老先生的话在理，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借别人的枝，结自己的果，这样的好事傻子才不做！要是我，我一定让金海继续读几年再回来，到那个时候，我吃熟荔枝，馋死你们！”一本正经的老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如同俏皮的顽童。
　　阿棉心里有些松动，两眼望着丈夫，许繁昌这次却不动声色。

　　“这样吧，如果你们愿意，咱们两家换个帖子，你家金海过继到我们万家姓万，寒舍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孙子你们随便挑一个，过继给你们姓许，妥不妥？不过，鄙人有言在先，咱们两家得把换人的帖子拿到官府加个大印，别将来后悔再换回来！”老先生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阿棉噗嗤一声笑了。
　　看着阿棉幸福的样子，许繁昌心里乐开了花……
　　宣统元年，也就是后来所说的1909年，金海去了县城的凤山小学。大娘为照顾金海，在小学旁边租了一间草房，还托人在韩江饭庄找了个淘米洗碗的活计。搬家的时候，大娘不让金海干一点活儿，除了大件雇人拉，家里的其他东西都是她一个人头顶肩扛一点一点挪到县城的。每次满身负载、浑身湿透的大娘一进草房，金海就赶快递上擦汗的毛巾。等全部的东西搬完，大娘一边擦汗，一边对金海说：“你给我读过一个‘孟母三迁’的故事，大娘这才一迁，离人家还差得远呢！”

　　凤山小学的前身是澄海赫赫有名的凤山书院，光绪三十年改为小学堂，是县城最好的学校。每一个入学的孩子都要参加面试，十个报名者中最多录取一到两人，面试由校长许成至亲自主持。
　　“为什么要上凤山小学？”校长询问站在面前的金海。
　　“识字多今后好挣钱，挣了钱就可以天天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金海毫不含糊地回答。
　　这样的回答许校长听得多了，心里想，又遇到了一个贪吃的家伙，今后教育不好也就罢了，教育好了，“韩江饭庄”就又多了一个大腹便便、常来常往的吃货。
　　“上学就为了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校长继续发问。
　　“是！”金海不假思索，回答得很爽快。
　　校长听完面前孩子的话，心里顿时有点不耐烦，准备训斥几句，打发眼前这孩子跟他家长离开。

　　“你这个孩子，天天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难道不腻嘴？”校长说这句话时，脸色铁青。
　　“不腻嘴！因为不是我一个人吃！”校长听完“不腻嘴”三个字，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准备撵人，哪里想到孩子嘴里还道出了下半句。
　　“还有谁？”
　　“等我有钱了，先给大娘天天买蚝仔烙和冰糖莲藕，还要给泰国的爹娘、弟弟金涛天天寄蚝仔烙和冰糖莲藕。”
　　“那你自己呢？”
　　“等他们吃腻嘴了，我再吃……”

　　金海被凤山小学录取后，开始接触到冠陇私塾里没有教授过的知识。除了国文，学校还开设了算术、乡土地理、自然常识、劳作课和体育课。由于在私塾打下了厚实的国文底子，金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班里遥遥领先，他把主要精力用在算术课和非常喜欢的自然常识课上。教自然常识的老师叫吴文生，曾就读于美国人创办的广州岭南大学，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课余时间经常带着学生做实验。

　　吴先生用竹条和黄纸制作了一个圆圆的地球，在上面标出了中国、印度、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和澳大利亚等国家的位置，还把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南极、北极等一一勾画了出来。金海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圆的，每时每刻都在转动不停；水面比陆地还大，海水人不能喝，海里的鱼却能吃……正当吴老师转动“地球”滔滔不绝讲解时，金海提了个问题。
　　“吴先生，您说美国正好在我们中国脚底下，那他们那里的人是不是天天头朝下啊？头朝下怎么吃饭？”
　　班里的其他学生“轰”地一下笑了起来，吴先生也跟着笑了。安静之后，吴先生首先表扬金海肯动脑子思考，要大家今后向金海学习，然后对金海说，美国人活得好好的，他们到底是怎样吃饭的，今后要好好读书，等有了本事就能去那里一看究竟。吴先生上罢课离开后，金海在教室门前的榕树上搭了一根麻绳，一头捆住自己的双脚，另一头请五六个小伙伴使劲往下拉。片刻工夫，金海晃晃悠悠悬在了半空中。半空中的金海从口袋里拿出饭团，吧唧吧唧几口就下了肚。

　　金海朝下面的同学喊：“看来美国人吃干的没问题，去给我舀瓢水来，看看喝水行不行？”小伙伴取来满满一瓢水，金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倒进嘴里一口，两个小鼻孔倒灌得满满的。一阵咳嗽之后，水柱就像大象洒水般从鼻孔里喷薄而出，惹得下面的小伙伴个个捂着肚子大笑。
　　下到地上，满头是水的金海对围住他的一圈人说：“美国人难道只吃干的不喝水？我今后一定要到那里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