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暗沙浮》
第26节

作者: 风摇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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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酒一两银子,这差不多是一些败落人家一年的酒钱了。有些馋客喝完后听到这个价钱,都吓得掉下马来。
  那能不能喝完不给钱呢?反正都是一帮小屁孩。
  小孩虽小,但是不傻。毕竟生活在商贾出入的甘糜城,他们知道这些奸猾的商人们最怕什么。于是,守城门的卫兵成为了生意的合伙者。
  当然了,小孩贪心未长,分钱时这些卫兵便拿了大头。
  大家都开玩笑说,这是进入甘糜城的第一笔买卖。
  但自从白华来到甘糜城,这笔买卖彻底做不成了。
  西北军接手城防,五个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在香醴长街等繁华街道加强巡逻,还严格执行宵禁。络绎不绝的不仅仅是商人,还有西陇一州三郡方相寺官巫、各个巫族或者分家的巫觋。小小甘糜城比之前更加繁荣,俨然成为了西陇的中心。
  表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实际却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军兵和巫觋们的目光全关注在一个地方:一善医馆。
  一大清早,三善光着膀子走到后院洗漱时,抬头看到一群人在头顶上的林子盯着自己时,一口水喷了出来,还憨憨地问了一句,“你们是来看病的吗?我哥彻夜未归啊。”
  到了辰时,四善懒洋洋地爬起,眼睛还眯着,就拿起药篓子出门采药,踏出门口的一瞬间,周围的目光全射过来,四善一下子惊醒了,有点讶异地望着形貌各异的大家,还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一声招呼。
  除了这两人,一整个上午,医馆再也没有人出来了,不见陆二善,不见陆载,更不见白华。
  那是因为,二善昨晚到了甘糜村过夜,陆载家在村里还有一个小木屋。而白华,在天才微微亮的时候,早早就离开了。她在这陌生之境凭着感觉踟蹰而行,从香醴大街走到城北,再趁着守卫分神之际,从西艮门出城,走到了甘糜村。

  她的目光,落到更远的马蹄湖。那里是吕克靖镖队遇难的地方,直至此刻仍散发着血的味道;那里仿佛有一把声音呼唤她前去,阆鸣的遗言“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就是指那里吗?
  她毅然前往,殊不知踏上了万劫不复之路。
  每天早晨,二善习惯独自一人上东岭,坐观崖边。
  西艮山东边的岭头,不是一览众山小的巅峰,却有飞突而出的悬崖,无青林覆盖,无绯花盛开,沐甚雨,栉急风,只为独赏甘糜城麦湖瓢青的全貌风光。
  春祭过后,村子每家每户都播下了春麦。狭长的麦田上,绿苗与褐土共生,那一条条稍稍隆起的土堆里,埋着正是关乎西艮村一年生计的麦种。早起的人家提着一桶水拿着一勺子,从头走到尾给麦地洒水。唯独有一家的麦田还在犁土。高大的三善正拿着一根长鞭子,缓缓走在耧车的后面,催赶着在前头拉犁的瘦弱的牛。
  “这是卢成寡老汉的田。播麦时间晚了许多啊,待会我也去帮忙才行。”二善心中想道。
  想毕,她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
  为刚才自己这点习惯的念头感到厌烦和抗拒。

  跟着陆载十年,来到西艮村五年来的某一天,她忽然在想日行二善的意义。
  她的生活就应如此平淡无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
  她知道自己很幸运,非常幸运,甚至很幸福。
  特别是在经历家乡惨遭毁灭,家破人亡之后。
  可生活幸福得太虚幻,就像抓住一把泥沙,越抓越紧,越紧越感觉到沙子漏了出来。

  每次眺望着云淡风轻的天边,俯探着郁郁深深的悬崖,二善都有种跳下去的冲动。她时不时用鞋底蹭着地面的砂石让其滚落悬崖,最后看着它们尘化在半空的危风中。
  她如同这些砂石,幸福悠长的日子就如在悬崖边沐浴春风,一旦遇到某个不安好心的人或者天公不作美的狂风暴雨,幸福随即支离破碎,她和三善旋即跌落悬崖,尘化在宿命的微风中。
  是啊,是宿命啊。
  她身怀血海深仇,她又怎能安然地日行二善,去享受这小小村落的时光?
  那她可以走吗?可以一走了之吗?
  她的救命恩人,前五年少年意气,到处游走;后五年如一日般杵在医馆里,年纪轻轻就已有避世之意。
  如此实在是太安逸了,安逸至会让她忘记自己的乳名,忘记父母双亲的仇恨。
  她真是对这样的陆载又爱又恨,对一切都波澜不惊,温和平静得像一壶凉水,永远沸腾不起复仇的欲望和决心。
  她是多么想习得一身巫术武功,然后四处寻觅仇家,快意恩仇间自由自在。
  她渴望如同北冥鱼鸟鲲鹏,怒翼而飞,垂云直上,冲破云霄。

  她不希望仇恨的味道越变越淡,淡至柴米油盐,放牧犁田。
  她希望仇恨可变成一熟透恶心的柿子,久久积压着,尽烂于肚子里,不断地翻滚搅烂,不断地向上翻涌,直涌到喉咙,直涌到嘴边破口大笑。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哪怕当时年纪小,可在一片熊熊大火中,乡亲父老无一幸存,父母双亲死于眼前,此般血海深仇,短短五年又何足以忘却!
  她伸出右手,慢慢地打开右手手掌。
  手掌掌心有疤痕。陆载也知道,但他或许以为只是几道杂乱无章的刀割伤。其实,只有二善她自己知道,这是她亲生父亲临死前在她掌心刻出的一个字。只是,十载已过,有些伤口较浅的笔画慢慢地在时间里愈合了。

  但是,她内心的仇念,还有她犯下祸及全村的过错,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释怀。
  她冥冥中总感觉自己会重蹈覆辙,再次救了一位会带来灾祸的巫觋。
  这时,二善决然地拿起一颗尖利的小石子,咬着牙,在手掌上,在那原有的伤痕用力割划着。钻心般的疼痛,让她的泪水终是不争气地流下;紧咬的嘴唇,也因疼痛咬合不住,上下颚伴随着轻轻的咽嚅声而微微颤抖着。
  她,重新刻了一遍那个字。不,应该是顺着父亲的刀痕刻着,让那个字再次溢满了仇恨的鲜血,再次清晰可见:
  巫。
  二善准备下山时,就瞧见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女子慢步走在村里。
  太招人了,实在是太招人了。

  虽然说甘糜城那些西域商人的衣着也有五颜六色的,但此等明亮的料子,还有那高贵的气质,一看就知道是那王巫大人,白华姑娘。
  二善看了白华走了几步路,哎呀,不光那紫色斗篷,还有这走路的姿势、脚步的线路、手秉腹前等动作,就和横着趟路的村民格格不入。
  春寒袭人,一小阵冷冽冽的微风吹来。白华打了一个喷嚏,那是轻轻地扭过身子,躲过人,低下头,掩着嘴巴,小声地打了出来。
  她身边的大汉也“喷”了一个喷嚏,他眼睛眯着,头昂着,嘴慢慢张大,然后像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巨石一样,等着一个契点一到,他便猛然地,极具冲击性地喷射出来,脚还重重地跺了一下,嘴上还“操”了一声,骂了几句。
  这很明显令白华吃惊和意外。
  她忙掩着嘴巴,还抖了抖身上那件紫色斗篷。
  随后,她就慢慢地往村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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