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
第44节

作者: 南十字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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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驿丞又自去外间取了酒,向女儿爱怜地道:“夜深了,你小孩子家熬不得,快去睡吧,元先生和你娘说的故事,我明天一字不落地讲给你听。”回雪却不肯,挽着母亲撒娇道:“爹爹哪有娘讲得好听?若有不明白的,我还能问问元先生呢。”驿丞无奈地看向九娘,九娘却只是搂住女儿,向丈夫微笑道:“由她吧。”元好问在一旁见了,亦露出温和的微笑,又自斟了一杯,笑道:“好,那咱们说快些,让小回雪可以早些休息。”

  日期:2022-01-08 10:26:58
  【第六章】短衣匹马

  一时朋辈,漫留住、穷途阮步兵。尊酒地,谁慰飘零?
  ——元好问《婆罗门引•过孟津河山亭故基》
  (一)从戎
  正大元年春闱,元好问第二次进士及第,后中宏词科。国朝惯例,进士及第常授正九品,中宏词科者,上等可以迁擢两官,次等迁擢一官。这次新君求贤若渴,广招良才,科场气氛为之新振,故而元好问中举后再无人攀诬结党,顺利进入国史院任正八品编修一职。
  国史院亦称史馆,本是清水衙门,低阶的编修官更是俸禄低微。按国朝俸制,正八官朝官正俸钱粟一十五贯石,麦三石,衣绢各八匹,绵四十五两,然而国家土地日蹙、战争频发,军费开销极大、税源不足,故而财政十分吃紧,“百官俸给减削几尽”。元好问虽已入仕,却依旧捉襟见肘、清贫如昨,“一官原不校贫多”。
  若能匡扶社稷、济世安民,清苦寒素些倒也不要紧,可偏偏国史院是既无参政职权、亦无功绩出路的冷官衙。他多年寒窗苦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大展宏才,如今满腹抱负无从实现,报效国家、功名富贵皆成笑谈,日日“兰台从事更闲冷,文书如山白发生”,还时常要通夜值宿。他苦闷之下填词自遣:“五车书,都不博,一囊钱。长安自古歧路,难似上青天。鸡黍年年乡社,桃李家家春酒,平地有神仙。归去不归去,鼻孔欲谁穿。”词中颇有归隐之意,但毕竟身负撰写宣宗实录之责,一时倒也踟蹰未去。

  正大二年春,为了尽可能地真实记载金宣宗由胡沙虎拥立即位的情形以及公正评价卫绍王,元好问受命去郑州拜访曾在卫绍王时期担任参知政事的前辈贾益谦,询问大安、至宁及贞祐初年的政事。其时,贾益谦已近杖朝之龄,得知元好问的来意后,肃然正色道:“我闻海陵王被弑,大定三十年间,百官能暴海陵之恶者可得仕进,史臣因此诬其淫毒骜狠,将一部海陵实录写成秽史,简直遗笑无穷。卫绍王为人勤俭,重惜名器,有中上之才。我所知此便是如此,若要我为美饰宣宗而加赖卫绍王之罪,我不敢惜此余年!”

  元好问见他风骨铮然,十分钦佩,贾益谦也喜爱他谈吐文雅,才华高迈,二人交谈甚洽,惺惺相惜,互有诗歌酬答。
  二十余日后,元好问告辞回京,临行前,贾益谦殷殷寄语,叮嘱年轻人修史之时务必求真,不可因一己之好恶或利害得失而篡改文字,歪曲史实。然而,回到汴京后,朝廷虽认可贾益谦的正直,却仍决定保留原先特意抹黑的卫绍王实录。

  经此一事,元好问彻底心灰意冷,上书告归嵩山,并很快获得批准。而他的另一位好友杨奂,为急欲戒除弊政、革故鼎新的新皇帝慨然写就了指斥时弊辞旨痛切的万言策,却因忠言冒犯而为世道所不容,与元好问同时离京归隐,广收门人弟子,在终南山下建紫阳阁讲学。
  秋日的嵩山空明幽静,元好问在此期间潜心研究杜甫诗文,并着手撰写《杜诗学》,内容包括杜甫的传志、年谱和唐朝以来评论杜诗的言论。他本欲一鼓作气完成这部巨著,却不料在正大三年新春过后接到了签军令。
  野狐岭之败后金军兵源不足,皇帝每逢征伐边衅则下令签民家男子为军,若某家有数位青壮男丁则尽数拣取无遗,百姓不胜其苦。贞祐初年,被签军的百姓愤懑号叫于中书省,冲撞宰相卤簿;元光末年,潼关黄河沿线备战,除现居官者外,解职官员不分文武尽数归军,户部郎中刘元规年近六十,才免官回家就被充为千户,御史刘从益元光二年正月罢官,当月亦被签军。
  元好问自幼苦读诗书,从不曾习练刀枪弓马,此时被强行签军,不啻于晴天霹雳,心下直叫得苦。家中老母妻儿亦知他此去难保平安,若被拉到陕西抗蒙,更是十死无生,不由掩面哭作一团。
  一片凄声中,门外有人送来书信,元好问接过一看是军书,登时面如死灰,强自支撑着展开一览,又忽然转悲为喜,开颜笑道:“好!好!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一边说着,一边向家人欣然道:“是良佐的书信,这下我有救了!”
  原来兴定三年时完颜鼎改判行元帅府于商州,完颜彝亦随兄赴陕,此后兄弟二人一直驻军秦中。去年杨奂回陕西讲学也收到了签军令,完颜鼎听闻他为皇帝上万言策痛陈弊政之事,十分敬重优待,下令免去了杨奂的军役。随后杨奂登门道谢,言谈中提到与元好问同时离京,完颜彝担心好友亦被签军,问明元好问去向后便同兄长商议,邀请元好问来自己麾下。恰好此时圣旨又至,调任完颜鼎为方城军总领,完颜彝笑道:“方城地近嵩山,倒免了裕之奔波辛劳。”于是立刻提笔写信,诚邀元好问往方城,既可役中照顾,也为重聚叙旧。

  四月,元好问南渡澧水,才过伏牛山便见迎面一骑风驰而来,到他身前数丈之处提缰驻马,鞍上骑者地熟练地飞身下地,十分矫健轻捷,那马儿也显是训练有素,当即向前紧跟着骑者。元好问定神一望,只见来人身材高大,举止稳劲,剑眉虎目凛凛生威,正是他阔别多年的挚友完颜彝,当即欢喜地大叫:“良佐!”完颜彝上前挽住他笑道:“元兄一路辛苦了!”元好问笑道:“来投奔救命恩人,有什么辛苦——你不知道,家母有多感激你,临行前千叮万嘱,叫我定要好好报答你的恩情。”完颜彝忙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母太客气了。”一边说,一边牵马与元好问并肩而行,谈笑着向山下驻军之处走去。

  二人自贞祐三年汴京一别,转眼已倏忽十一载,此时叙起别后光景,元好问将自己数次赴试,两度中举又两度辞官之事拣要紧的尽数说了,又问起好友多年所历,完颜彝笑道:“也没什么,问汝平生功业,寿州泗州商州[1],跟着兄长四处学些军务。”元好问微微一惊,心道:“这典用得妙,他如今诗词上竟这样通了!”再侧首打量,果见他刚毅勇武一如往昔,容止间更平添了几分恬淡温雅的书卷气,不由喜道:“了不得!果真士别三日刮目看,何止是吴下阿蒙,如今看来,说是周郎也不为过!”完颜彝赧然笑道:“元兄还是那么爱说笑。”元好问又问他近来师承,完颜彝道:“前些年,家兄请了王仲泽先生[2]到幕府,承蒙先生不弃,教导我经史书翰。”元好问大喜过望:“太原王渥?他也在这里?!”完颜彝微笑颔首:“是,等见过了家兄,我再带你去见仲泽先生。”说话间便领他入营中去见兄长。完颜鼎生性谦和,礼贤下士,见元好问言谈清雅、神姿秀隽,又是弟弟旧交好友,当下便辟为幕僚,待以上宾之礼,又命身边亲兵去请王渥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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