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
第27节作者:
南十字星_ 胡沙虎之乱后,完颜珣即位,再度起用他为右副点检兼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很快升作元帅左都监。他亲手斟满两杯雪泡梅花酒,与她碰盏道:“多年来得你不离不弃、苦心扶持,今日苦尽甘来,终能一遂我平生之志,当与你共饮此杯!”
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夜里醒来,如果他没有披衣起身去寻她,如果他没有看到书房里明灭不定的烛光,如果他没有发现她的贴身侍女在门外如临大敌地看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去疑心她。可是,当他按捺不住疑心,翻出她藏在奁盒底下抽屉里的书信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历任外州刺史时写给她的家书,每一封都复恐匆匆说不尽,恨不能行人临发又开封,可如今,那些信上都带着幽幽龙涎香[1]的气味。他曾任职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自然知道那香气意味着什么。
全身如沸热血翻涌着冲上头顶,他眼前一片昏花,看着纸上字迹一个个扭曲变形,如同一张张揶揄的脸,讥笑他十九载痴心错付,大梦初醒。
最终,他平静地放回那些信,亦不曾质问她,只是又如新婚时那般虚与委蛇地相待。她并非草木,岂能无觉,可竟也从未问过他一言半语,似是早有准备,心安理得。
他也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他等着她的剖白与辩解来证明自己的猜想;甚至不必道歉,只需一个委屈无奈的眼神,他也会说服自己原谅她。然而,最终他等来的只有她变本加厉的窥探。
自此,他心死。
[1]注:龙涎香,也称龙腹香,是香料中的极品,留香时间极长,历史上有“与日月共长久”的佳话,也是宋金时期最为名贵的香料,宋代词人王沂孙有《天香·龙涎香》一词吟咏该香。
日期:2022-01-03 08:21:45
(二)遗愿
湘兰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贞祐二年,他转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往青州大破红袄军,名动天下,终于一洗二十年蛰居闲职寸功未建之耻。年末班师回朝,辔头所指的方向却已不再是熟悉的燕京城。立马怅然北望,浮云蔽日,他看不见半生梦萦魂绕的故园。
开封的新府邸爽阔雅致,他却不愿呆在陌生的家中对着心怀鬼胎的妻子,下了朝就去丰乐楼里消磨时间。
除夕夜,客人稀少,他才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白净清瘦的书生向对座之人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对座那人英挺劲拔,一望可知出身行伍,此刻正窘迫地摆手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见他上楼,那两人一齐肃然站起身来。
攀谈中,他才知道原来那青年军士是丰州人,父兄皆曾居他父亲麾下,感念至今。酒过三巡,两个年轻人皆告辞而去、陪伴家人共度新春,他醺然四顾,找不到那双熟悉的红酥手。
忽地,有一阵幽远清冽的芬芳渐行渐近,他取出银锭放在桌上,怔怔凝望着那篮娇艳的宫粉梅叹道:“这些我全买了,你早些收摊回家去吧。”卖花人却站着不走,亦不伸手取银。他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如水星眸,眸子的主人满面红晕,细声呖呖:“将军不记得我了么?……在莱州,是您从贼人手中救我出来的……”
两日后,新春宫宴回府的路上,他再一次与她同坐车中。行至中途,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笑道:“我问你一事。”她身子一僵,指尖微微颤抖,侧首躲避他的凝视,强作镇定道:“何事?”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见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心下长叹一声,终是不忍,转而笑道:“我想纳一房妾室,想问问你——可肯?”
“早该如此了。”短暂错愕之后,她的回答端庄得体、无懈可击,足以垂范后世,“多个人照料你,我也放心些。”
他亦点头微笑:“夫人贤德,非寻常女子可比。”一边称赞,一边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手。马车突然停下,原来又到家门,他转身从容对家仆道:“去接戴娘子来,可仔细着,别出差池。”
湘兰那时候还唤作湘筠。夜里,他搂着那陌生的青春胴体,听她娇声讲述名字的由来。听到湘君湘夫人泪洒江竹,投水殉夫的时候,他没由来地悚然一惊,胸中突突直跳,生硬地道:“这名字不好,改了吧!”筠即竹,位列四君子,而另外三君中的菊与梅都有他此生不愿再触碰的记忆,念及此,他放柔了声音,抚着怀中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女子轻声哄道:“就改叫湘兰,好不好?”
二月,他再度奉旨出征,离家时湘兰刚有了身孕,伏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十月班师,家中已添了玉雪可爱的女儿,湘兰怯生生地许诺下一个定会是儿子,他宠溺地抚过她年轻光洁的脸,笑得心满意足:“傻丫头,我早盼着能有个女儿了!”
几日后,他升作枢密副使,行院徐州。临行前,湘兰恋恋地贴在他怀里,柔条冉冉,人如其名。他爱怜地抚她丝缎般的长发:“这次不害怕了?”湘兰温顺仰首,讪讪低笑:“从前是我多心了,长公主待我,当真极好。”他的手一顿,柔滑的发丝在指尖滞涩,良久,方笑道:“等我回来,带你去金明池骑马,我射柳给你看。”
再往后,功肃青兖、威震江淮,加官进赏、位极人臣,妻贤妾顺、儿女双全,他已成为国中男儿向往的典范,孩童仰慕的英雄,再无人提起他落魄不安的前半生。
日期:2022-01-03 09:54:48
壶中酒尽,仆散安贞将杯壶递还给完颜宁,微笑道:“这酒制得真好,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忍泪道:“我叫人再去买些来,您等一等我。”仆散安贞摇摇头:“不必了,你快回去吧。我是谋反逆贼,你在这呆久了不好。”完颜宁正色道:“我不信您会谋反。您不杀降卒,自有您的道理。”
仆散安贞笑道:“那是为了什么?”
“自野狐岭之后,大金主力已伤;贞祐南渡,又失河北辽东之地,这些年来北御蒙古,南开宋衅,还有西边夏人趁火打劫,山东红袄贼作乱。”完颜宁清晰地道,“连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军中士卒编制多虚,为将者无兵可用,所以您收降这些精壮宋军,是想补充兵源。再者,江淮水道密布,地形复杂,这些宋人熟悉地势,若收为己用,将来可免黄天荡、采石矶之苦,对吗?”
仆散安贞颇为惊讶,点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明白。”他原本只当完颜宁是个小孩子,此刻知她见识不凡,顿起诉谈之心,又认真地道:“其实还有两层:一则,宋人见我受降不杀,将来便不会负隅顽抗,南征可省去不少麻烦;二则,宋室偏安江南,西夏苟延残喘,都只是大金的疥藓之疾,而真正的心腹之患,唯有蒙古……”
“所以,您不愿与宋人再添一笔血海深仇。”完颜宁听到此处,心下便已了然,更觉悲愤气填膺,“而您礼敬赵氏宗室,也是为了能给将来联宋抗蒙留一条后路,是吗?我原以为唐人才有谢死表,宋人才有风波亭,没想到,今日大金也要自毁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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