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
第2节作者:
南十字星_
正在默默无言之际,忽地门外轻快的脚步声响,一晃眼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小跑着跳进屋里,抱住九娘笑着脆声唤道:“娘!”
驿丞与九娘异口同声地责道:“怎么这样无礼?”那少女听到父母责怪,悄悄吐了吐舌头,又转向老者,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老者见她所施者并非民间常礼,却是昔年汴京宫中的礼仪,心中越发奇怪,便道:“不敢当姑娘如此大礼。”
驿丞向老者笑道:“小女回雪,自幼被宠惯坏了。”
老者心中更是讶异,问道:“令千金的芳名是……”他先看向驿丞,很快便转头望向九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九娘微笑颔首,驿丞笑道:“正是。她母亲起的名字,说是有这样两句话,我却总记不住。”
老者笑道:“是《洛神赋》中的句子,想是夫人喜爱《洛神赋》,或也是贵主上昔年所授?”
九娘垂眼笑道:“是,我今日所知者,多半是承她当年所授。”又对那少女道:“雪儿,这位翁翁的学问是极好的,你平日那些不能解的,倒可以请教这位翁翁。”
那少女莞尔一笑,左边脸颊上现出浅浅一个梨涡,十分清妍。她笑吟吟地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容小女先请教师承。”
那驿丞忙喝道:“越发放肆了!”又转头向老者道:“小女无知,失礼之处,先生多多海涵。倒是我也疏忽了,只顾着闲谈,一直未请教先生高姓尊名。”
那老者连连摆手道:“不敢当。老朽元好问,草字裕之。”
日期:2021-12-19 16:41:55
此言一出,余者三人尽皆大吃一惊。所不同者,那少女万分惊喜,不期在这小城驿馆之中,竟能遇到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驿丞十分惊讶,倒不知该如何款待这位昔年官居知制诰的大才子;那九娘却在一惊之后怆然动容,蹙眉点头道:“原来是元内翰,怪道有些眼熟。”
元好问奇道:“夫人曾见过我?”
九娘笑叹道:“‘六十人中数少年,风流谁占探花筵。阿钦正使才情尽,犹欠张郎白玉鞭。’兴定年间,元才子誉满京华,何人不知,我曾在……曾在龙津桥边见过先生。那时节,先生正值盛年,我也不过雪儿这般年纪……转眼间,快三十年了……”
元好问抚今追昔,心潮起伏:“那是兴定五年的事了……想来是往琼林苑赴探花宴的途中,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他心绪稍定后,又觉出疑惑来,问道:“夫人记性这样好?六十进士同游,夫人竟还记得老朽?”
九娘眼眶尽湿,略低下头,拭泪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旧主人,从前喜爱先生的诗。”
元好问奇道:“哦?那时贵主上多大年纪?”
九娘叹道:“兴定五年,她只有十一二岁。”
元好问大为惊奇:“这样小小年纪?!”略顿了一顿,又问道,“不知贵主上喜爱鄙作中哪一阙?是雁丘词么?”
九娘闻言,眼中泪光闪了闪,又笑道:“先生的雁丘词誉满天下,只是我家旧主平生最喜欢的,倒是‘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凛余威’这首,那时我常听她吟诵不休,想来是极喜爱的。”
元好问愈发讶异,沉吟道:“这是……正大五年的诗……那时我在南阳,猛听见大昌原……”
九娘眼中渐染怅惘之色,似有无限感慨。回雪十分乖觉,见状便请元好问归座,又扶着母亲坐下,笑着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再去烫些酒来。”驿丞笑道:“好,只是要快些。你母亲难得说起旧事,若今日错过了,以后可再听不到。”回雪笑道:“那爹爹可要听得真些,回头再告诉我。”一行说,一行像只轻捷的小兔般跑远了。
驿丞又给元好问斟酒,元好问道了谢,复又对九娘道,“老朽算了一算,昔年作此诗之时,贵主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青春少女竟喜爱这样的诗,莫非平日里也爱读苏辛?”
九娘叹道:“是。苏辛荆温,乃至汉魏晋唐,无所不读。她从前最喜欢张于湖[注:即南宋著名爱国词人张孝祥,号于湖居士,有《于湖词》传世。],我见她写字时总变着字体抄录张氏的《念奴娇》,只是后来先生的‘长虹一出林光动’问世,她便以此为最爱。”
元好问疑惑道:“拙作比之于湖居士的《念奴娇》,实在相去甚远,贵主上遍阅名家,精研诗赋,怎会垂青这首?”他见九娘只是苦笑,略一思索,登时恍然而悟,起身道:“不错,不错,此诗倒不为词句精妙,只是深合当年举国震动、无上欣喜之情景,贵主上虽为闺阁女子,想必也是忧国之人,不为喜爱此诗,实是心喜大昌原之胜。”
九娘垂头不语,却听轻灵的脚步声响,却是回雪烫了酒回来。见堂上三位长辈皆默默无言,笑道:“爹爹,娘怎么又不说了?莫不是在等着我么?”
九娘忍俊不禁,笑道:“一个姑娘家,怎么学得这样油滑,倒像极了………”回雪听她戛然而止,连声追问像谁。九娘一戳她的脸颊,笑道:“像瓦子里说书的。”驿丞瞧着她们母女只是笑,神色间十分温柔。回雪又笑着催母亲继续说旧事,却听九娘淡淡笑道:“都是从前的事了,多说无益,反叫元学士引动愁肠。先生路途辛苦,原该早些安置才对。”
“夫人。”元好问忽然起身,向九娘深深一揖,“夫人可知老朽为何在风烛之年离乡背井,远赴获鹿?”九娘摇头,驿丞忙问道:“先生是会友,还是赴任?”元好问肃然道:“元某一生声名已毁,再不敢另仕新朝。此去获鹿,是为《金实录》。”
九娘与驿丞对视一眼,心中惊诧,却听元好问又道:“壬辰年间,崔立献城,蒙军长驱直入,几乎将城池夷为墟烬。其中张万户[注:即蒙古名将张柔。张柔妻毛氏与元好问续弦毛氏为同族姐妹。]往宫中取走了国朝九帝实录,元某听闻他此时在获鹿,便图一观,以期能为国修史。”
九娘叹息道:“听闻先生多年来奔走于晋冀鲁豫间,遍访故旧,广辑史料,以求不使国朝凐灭于典籍之中。如今还要千里迢迢远赴河朔,当真难得。”
元好问痛声道:“自古道‘国亡史作’,书生之用,也尽止于此了。只可惜战火之下许多卷册文字灰飞烟灭,我欲将国朝大政事、大善恶、兴废存亡汇成一书,名曰《金源君臣言行录》,以彰后人。此书若能成,元某死而无憾。”
那驿丞十分感动,正色道:“先生大贤大才。此行良苦,若我能有效力之处,请先生尽说无妨。”
元好问叹道:“使君能容我安度一夜,元某已是感谢之极。只是夫人……”他转身看向九娘,“不知可愿相助?”他见九娘默默不语,驿丞满面不解,又苦笑道:“张万户取走的实录之中,并没有哀宗实录,起居注也早已散亡。夫人昔年所事,必非寻常之家、寻常之人,若能将旧事告知元某,想来定能相助老朽撰史。”
驿丞与回雪皆十分惊诧,回雪奇道:“先生是说,我母亲认得前朝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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