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下午的时候，我坐在门前的躺椅上乘凉，半眯半醒的时候，突然听见铺子里传来拍桌子、摔板凳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佟三儿很不耐烦朝外边赶人，一边推搡还一边骂道：“出去出去出去！”当铺这行，基本上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很少会有老主顾。而且进了典当行的，十有八九都是急等着用钱的主，典当行里有句老话叫“救急不救穷”，所以也甭跟这些人客套，能宰就宰。
　　“撵啥撵？！俺是来当东西的。”那人没好气的朝着佟三儿嘟囔了一句，说完之后，就把背上挎的蛇皮袋猛地往柜台上一撂，砸成“哐当”一声闷响。
　　听动静，好像是个大物件，我怕佟三儿招待不周，错过了这比买卖，这才起身去铺子里照应着。
　　那人是个胡子拉碴的老汉，直戳戳的挺在门口，瞧那一身打扮，跟乞丐差不多。大夏天，还裹着件臭气熏天的军大衣，腰间扎着一根黑乎乎的麻绳，可是他的手，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那只鼓囊囊的蛇皮袋。佟三儿以为那人是要饭的乞丐，这才掩着鼻子，骂骂咧咧的把人往外撵。

　　刚一进门，我就被那人身上的味儿给熏着了，倒不是他身上馊了吧唧的恶臭，而是一股子散发腐败气息的土腥子味。我琢磨着，这人八成是个盗墓的，他那蛇皮袋里装的，多半是从墓里倒腾出来的青铜器。
　　“咋个说话呢？”我朝着佟三儿使了个眼色，他很识趣的退到了一边。我见那人还是侧着身子对着我，就客客气气的跟他打招呼：“老先生打哪来啊？”
　　他也不跟我含糊，转过身瞟了我一眼。可当他转过身来瞧我的时候，我也看清楚他那副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人竟然是个阴阳脸，半拉脸上没有一丝皮肤，牙花子，眼窝子全都是空洞洞的白骨。刚才他侧着身子站在我跟前，我还当他是个全乎人，可猛地一转身也吓了我一大跳。
　　其实按道理说，进了当铺的主儿，不管来历，不问出处。只要东西好，我们都照单全收，之所以跟他客套，问他打哪来，其实只不过是个幌子，探听对方的身份和他那些东西的来历。要是这些东西来路不正，咱就能狠狠地宰他一刀，把价钱再往下压一压。
　　“俺是本地人，最近在秦岭刨出来个生坑，得了点东西，请掌柜子给掌掌眼，估个价！”那人说话的时候，嘟嘟囔囔的，可能是只剩下半拉嘴唇，所以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直往外喷。我估计，他那半张脸应该是盗墓的时候，触动了里边的机关，被高压“王水”给腐蚀掉了，不过这人也算是命大。
　　可等他把蛇皮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的拿出来的时候，我却没有多么兴奋，因为他那些东西，我只是稍微瞥了一眼就知道，有一多半都是赝品、次品，根本就值不了几个钱。虽然我并不是专门研究古玩文物的，可是在当铺里浸染了五年，什么物件没见过，不是我吹牛，上至商周战国，下到宋元明清的古董字画，只要是一过眼，一上手，我就知道那东西的年份，朝代和出处。但是他这些东西，确实是平常得很，在工艺品市场里一淘一大把。

　　我想了想那人说的话，他说这些东西是在秦岭那边倒腾出来的，八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盗得墓十有八九是有人专门往里放得赝品。自从秦岭一带发掘出来大量的古墓之后，一些有钱人就坐不住了，他们非得体验一下盗墓的刺激过程。虽说秦岭一带有古墓八百，但真的要是发现了古墓，首先光顾哪里的肯定是盗墓贼和考古工作者，好多东西早就被那些人取走了。
　　但是这些个有钱人吧，人傻钱多，傻愣傻愣的拿着钱，要过一把盗墓贼的瘾。为此就产生了这么一个地下行业，寻墓的人专挑那些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古墓，再往里边放一些从地摊上淘来的工艺品搁在里边充数，诓骗那些有钱的主。而那些有钱人也并不在乎能从墓葬里挖出来什么宝贝，重在盗墓的那份惊险和刺激。

　　这个老乞丐八成就是进了这样的古墓，所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手里的这些东西都有人事先放进去的。我把他那些东西瞧了一遍，最后也没跟他明说，只是说这些东西都是国宝，走私国宝是犯法的，你这些东西我可不敢收，让他去别家当铺看看。
　　那人脸上的唯一一只眼睛里，写满了失落，直到最后他在蛇皮袋里鼓捣了一番之后，掏出一只烂木头匣子，紧张兮兮的推到我面前，急切的说道：“掌柜的，我这还有件大衣，你看看这个能值点钱不？多少给点，我兄弟还在医院里躺着，急等着用钱！”
　　我有些不耐烦，可是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这才从打开他那只匣子。您还别说，匣子里是一件雪白的裘皮大氅，风帽上还透着两撇火红。我仔细瞧了瞧那东西，是一水的白狐皮，风帽上的装饰品还刻意用上两只红狐皮。这么大一件裘皮大氅，就算是搁在以前，那些王公贵族也不一定穿得起，着实是件好东西。
　　但在那人面前，我却没敢漏出任何惊喜之色，只是说：“这件大衣还有点意思，我按现在的市场价，现在貂皮市场还算景气，给你三万块钱，当期三个月，你看成不？”
　　“我要死当，要现钱！”那人瞪着一只眼，瞅着我说道。
　　付完钱之后，我让佟三儿把他那些东西捯饬捯饬，又装进蛇皮袋里，给他写了张当票，写明什么时间，收了他什么东西，付了他多少钱。最后想了想，又在当票的背面写下了当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让他以后再有什么好东西，直接按着这个地址过来就行。
　　那人揣着钱，把蛇皮袋往肩膀上一抗，带着那些假古董出了铺子，奔着西市去了。
　　那人走后，佟三儿屁颠屁颠的窜到我跟前，问我：“掌柜的，为啥只收这一件裘皮大氅，他那口袋里不全是好东西吗？您把那些东西收了，咱今年的年成就算是完成一多半了！”

　　“你小子懂个球，他那些东西都做了记号！”我没好气的骂了一句。
　　当铺这行吧，跟别的行当不同，主要分两种，一种是“活当”，一种是“死当”。
　　所谓“活当”，就是你把东西抵押在当铺，当铺支付给你现钱，然后再约定一个期限，到期之前你可以赎当，续当，但是得支付一定的利息；至于说“死当”，那就是一口价的买卖，钱货两清之后，东西就归当铺所有，至于当铺怎么处置，就跟卖主无关。
　　这两种，是摆在明面上的买卖，可在暗地里“假当”、“恶党”、“赖当”、“骗当”、“砸当”、“绝当”等等。场面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遇上“活当”，铺子里按五分价钱收你的货，可约定的期限内，一般人多半都凑不齐赎金，逾期之后，这东西也就成了死当；要是遇上直接要求“死当”的客人，不管你当的是什么珍奇异宝，铺子里顶多按三分价钱收你的货。
　　卖主虽然明知道自己吃亏，但急等着用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你要是觉得，我这边出价不公道，想要货比三家，挑个出价高的当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么跟你说吧，我说你这货只值五毛，你就卖不成一块，我说这货值一块，别家也不会只给你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