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还想到,右相起家,大信立国,中间之因缘,还应锁于右相之母,其半路病殁,事实可信,因由可疑,行伍出身且正当盛年之人,原是不该如此脆弱罢。故这里必有隐情,然《世家考》未再有述,三品以上官吏详尽履册又是见不到的。只是知道在大信国主亲政时其母之嫌疑已完全解除。长安一路推来,往事几番清透,几番迷离。不得解处也只能存疑,便转而向左相言中所牵涉之盐粮之事了。
盐粮之事,向来关涉国计民生,大信之前之后三十年间,粮事尚稳,但盐事曾有轩然大波。
大信九年,盐事之官营私营及合流还是厘清之议终因酝于民间而议论于朝堂。
国朝彼时有官营盐池六座,私营盐池三座,官私共用盐路三道。参与经管盐事的部门有光禄寺,太府寺,司农寺,盐铁转运院,税盐院,榷盐司。右相主张应合流并交与私营。其认为,私营之竞定会促交易兴盛,街市繁荣,国家抽其税赋,坐享其利,全视其行,既利国库仓储盐粮之充实又使国众各安其营受惠良多,故而莫论现行翘尾都可使朝廷为此获益源远。民廪富自蕴膏粱,府库丰金殷玉厚,故私营此举虽放亦收,必使官民朝野各得其所。
左相认为,应厘清。且官营垄断应占其八九。私营只限于百姓于民间盐物盈亏交换,并律定上限。左相举例说,单以盐论,官池私池所得趋同,官私盐路所用邮驿费金俱从府库出,以二十年内论之,官池得利至少近五年,逐年以降,私池却从无详细确凿数据以出示,况虽各部司院府看虽权责明确,但共理盐事时,或多有交叉,或各自袖手,且多部为亦执行亦监察,不乏官吏从中私蓄枝脉暗成己利,多有权民自假桥梁广织纽带,投机营销,坐收暴利。左相言时,已凿定,其论或涉人或及事,件件坐实,并制以邸报,随时可查。盐私之弊,左相于朝堂历历数之,有令朝官或自汗或心恐。后,左相又举例说,域中掖亭郡中有方姓大户一人仓储之盐便可足全郡百姓三月之费,其放言,仓中有盐,国主不换,云云。
据说国主听后,拍案而起,怒满朝堂,立任左相为黜置使行走全国,并赐金牌,兵由其调,官由其废,民由其遣,且可自行杀伐决断,不受谏官御史台言讼之界约。
此日下朝后,右相便称病在家,多日不朝。
国主则伏案宫中,事无分大小,亲理揆度。
三月后,门禁报说左相回宫进见。
国主免冠而出迎于殿门之外,泪盈于眶,语塞于喉,直与左相把臂以入。
左相入宫正礼见过国主,自奉金牌,请解敕命,并献域西域中百姓合为王特制之三牲腊肉五粮美酒及乡民为王自撰之功德碑文。王关节畏寒湿,常酸痛,左相又献带有风眼的虎骨豹骨各四对,及熟好并亲手缝制之虎皮豹皮坐褥卧褥各两张,虎皮豹皮护膝护肩各两副。王悦纳,轻抚之,喜而泣。当晚大宴宫中,王欲赏左相,诺其但凭张口,一切允之。左相说,无所求之,惟愿国主喜悦安康,国主连进三杯,敕命户部工部主事择日修建左相府。
当晚,国主言笑不禁,终醉面群臣。
释①:可见于《尚书》、《易》
日期:2020-01-26 10:55:54
五、殿试
自那次和左相谈国律事而未果后,此事再都没提,长安空自悬疑忧虑久之。
西凉国民之生息繁衍责任,由无残病败行之适龄女子饮子母河水受孕育养完成。
凡官为三品以上者则必有后嗣,功服高者可多育。若官居三品满五年无后嗣者,则为动摇国本,将视其曩昔行德或黜或放或逐。左相做事向来体格中正,准乎绳墨,竟一意坚决不诉情由,以其智虑,这般直硬惹人费解。而其从未暗示长安以何策弭止谤议则更怪异,好像此事根本不值道哉,好像长安之焦之虑是属多余——这反而更使长安陡增辗转。
想及这些年,自己在宫中,向无甚危险,或曾有,只被默默化解了,而其并不知情。左相看长安,眼神常有爱怜悯恤之意,然每逢那时,长安反觉眼前这人该是被爱护抚慰的。她想左相必是在体贴自己少小离家,也谴左相难道忘了自己却是少小逃亡的么。且彼时,己虽离家,毕竟母亲健在,身边有她。可她,母亲杳亡,身边惟自己,而自己却是要她来看顾的——
长安常希望一夜长大,但终是事不偿愿,只能更加乖巧懂事,对左相笑得粲然无邪。
左相外务甚多,常有五七天乃至月余不见,甚至有时会三五月,那时长安最失落,然也最忙碌,因左相会给她规置诸多课业,叫她从早到晚身边都有人跟随督导,这项刚完成,那项又来……偶尔逃逸,也会被捉到,甚至藏石竹园假山洞里都能被发现。
只一次,长安溜到了大水法旁边草丛里,没被发现,却又有些无趣了,意兴盎然转瞬后是心趣恹恹,她躺下来,看荆草如箭——长安只见过左相校场点兵阅兵,想左相骑马奔行在阵前中会是怎样呢——天青云白,哪块云会载着自己飞去边郡——想着想着便睡去了。醒时却躺自己榻上,心神恍惚,是梦是真?看身边随侍,脸孔如常,似是没谁知道自己偷偷离开过,可是她分明记得自己是如何曲里拐弯的溜出去了。正想着,觉耳边有蛐蛐叫声,起身看声音起处,窗边放一蔑草编就的精致笼子和几颗又大又圆的鲜艳苹果,便马上开心奔过去,问是谁放的,随侍说是左相着人送来的,长安便面孔通红了——却又真高兴——
左相回来问长安课业如何,长安献宝一般备述自己如何努力,左相静静听,翻她字画策论,算术簿子和演兵阵谱。听她说完,便歪头看长安,笑甚明亮,长安有些心惊,便先发制人,说自己倦极了,也有出去玩的时候。
左相笑:倦极了,便要在草丛里睡到流涎么?
长安羞赧低头,忽然很委屈,泪便涌出了。
左相过来,把长安泪水从脸上推开,说:不哭了,再哭就又都是涎水了。
长安便马上笑了,这时她看见左相左手背有一道触目疤痕,长长的,直延伸向袖里,长安用手指来回轻轻抚摸,硬硬的——想她身上还有何伤,想她这三月是如何辛劳奔忙——
左相脸孔上是不以为意,她攥住长安手指说:都不疼了。
长安泪水却又涌来。
左相看她,把她抱在怀里。
长安脸贴在左相肩臂外,看见侧书房的窗格上已有落日递来金色,或红色……心里一片水漾迷离。
安宁是短暂的,左相有繁忙政务,繁忙政务后的静坐,静坐沉思时微蹙的眉——能做一个小小孩童真是好的,可以蹿到她身上,可以小手指轻轻去理平她眉头,可以缓缓捶她的背,看她微闭着眼静静的倚靠,闻她匀平又馨香的呼吸——
但长安亦知,左相不会纵自己总这样的,国主不会坐视她们这样的——
自己还是要站到人前,学着,做一座山——就像此时,右相就这样安安稳稳的站在对面,似笑非笑,悠然蔼然——等着自己应对。长安想,右相是有迂回的,她不能明言朝堂,因左相旧历,至今绝大多已死无对证,无可稽考,寮肆之昆仑奴已为王所役死,纵活着,昆奴之证又何异于牛马之言。且左相乞时以垢面示人,音容与今殊异,更何况,如她有实据,那实据还能牵及王上么。今日右相仍为朝柱半壁,含沙射影应是震慑之衷大于揭发之意,敲山震虎纵虎不归缚亦可得些鼠兔猿鹿,她是不是要以此举告诉左相告诉王上,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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