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居正半年之后撒手人寰是事实,自万历九年之后他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半年时间没有上朝,都是在家中办公。
李太后掏出一块儿手帕,揩了揩她湿润的眼角,一时间只知道惋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朱翊又说道:“娘,其实张先生得的只是痔疮,根本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因为太累了。”
李太后轻声斥道:“你又开始胡说,如果只是痔疮的话,那太医院的郎中们为何都治不好?张先生又为何躺着起不来床了?”
“娘亲如此相信太医院那个给我扎针的胡太医的医术,要不找他来当面问他,看孩儿是否胡说。”
朱翊轻轻松松地将祸水引向胡诚。
恰好付大海这时拿着一件外套进来。
李太后忙吩咐道:“付公公,去请太医院院判胡诚。”
“是,娘娘。”付大海求之不得,放下衣服就走,看都不敢看朱翊一眼。
朱翊却在偷偷乐着另一件事,胡诚啊胡诚,看你还敢胡乱扎针不?小样儿!
我朱翊的灵魂是高贵,可也不能转换太快啊是不是?
况且,灵魂高贵并不等于有仇不报。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朱翊可等不了十年。
“娘,临时代理首辅这个方案不行吗?”朱翊又追问。
李太后悠悠言道:“不是不行,只是眼下实在没有让娘亲和张先生放心的人选。若不从内阁中选,内阁日后岂不是要乱套?可从内阁中选,目前又只有两位可供选择。”
显然,李太后对次辅张四维和阁臣申时行都不太满意。
而事实上,张居正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也不会在临死之际仓促提拔潘晟和余有丁两人入阁。
朱翊接着怂恿道:“娘,不放心没关系,只要张先生他人在就好办,怕就怕……”
“别胡说,张先生一定会没事儿的。”李太后立即打断,脸上却尽是担忧。
很快,在付大海的引领下,太医院院判胡诚来了。
大明王朝太医院最大的官儿是院使,设一人,正五品。
院使下面才是院判,设两人,分左右,正六品。
胡诚居左。
或许是求生欲起了作用,胡诚一进来,目光没有落到李太后身上反而落到朱翊身上。
然而,见朱翊正对着他阴笑,他心里咯噔一下。
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见李太后迫不及待地问道:“胡太医,张先生卧床不起,到底患的何病?”
完了,胡诚顿时懵逼,透过余光,他仿佛看见朱翊笑得更加阴险诡异……
朱翊确实笑了。
只是在李太后面前,他矜持没有笑出声来,嘴角边儿浮现出几分狡黠倒是真的。
心里头笑得可厉害了。
他望着胡诚,好像在说:你不是很牛叉吗?来呀,说说张先生的病情呗,看能治好不?
胡诚身为太医院的左院判,也就是太医院二把手,他岂能不知道张居正当下的身体状况?
如果不立即改变,基本上已经没得救了。
若只是简单常见的痔疮,当然好办多了。
关键是,张居正的身体已经接近于油尽灯枯的地步。
可这话……要跟李太后或者是万历皇帝怎么说呢?
说张居正为大明操碎了心,都快要累死的人了,请旨李太后让他卸下肩上的担子回家休养生息吗?
不行!谁不知道李太后仰仗张居正不肯放他?
但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张居正自己也不敢轻易放弃。混迹官场几十年,他岂能不知人走茶凉的道理?
两年前他父亲张文明去世,后发生“夺情”事,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真的放张居正走,他心中又很纠结,有许多不甘与遗憾……
胡诚像太医院其他郎中一样,断不敢提议让张居正休息。
若真这样提议,会将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推到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设位置上。
人家张居正都快累屎了,你们母子居然还不放人家走?是不是也忒无情了?
所以,太医院的郎中谁也不敢将张居正的病情如实告知,更遑论扩大化了。
但这也只是站在李太后和万历皇帝的角度。
如果站在朝廷的角度,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张居正担任首辅近十年间,得罪的几乎全是大公王臣。
这时候,倘若如实说出张居正的病情,那些王公大臣岂不是要高兴死了?国家会不会乱套?
驸马都尉许从诚想买张居正看病的药方,不就是那种人吗?恨张居正的何止一个驸马都尉?
冯保不正是担心这一点吗?所以暗中派东厂番役监视太医院。胡诚又不傻,他都知道啊!
胡诚当然知道张居正现在不只是一个病人这么简单。
张居正的病牵涉到太多太多的利益与纷争!
弄不好会出现大乱子。
并不是张居正的病不好确诊。而是一旦确诊怎么办的问题。
表面上得的是痔疮嘛!
那好,痔疮很容易治。
可张居正身体已经垮掉,他又不能卸下肩上的担子好生休息。
怎么治?
说句不吉利的话儿,若张居正突然死去,到时候不是说太医院那帮医生连痔疮都治不好吗?
既不能说张居正快要累死了,又不能说他得的只是痔疮(但也不是不能说,是说了屁事儿不顶)。
早已不是给张居正一个人看病这么简单了。
而是给大明王朝、给李太后、给万历皇帝、给冯保、给朝中所有的大臣……这一股脑儿人看病啊!
张居正的病,甚至都已经不是病的问题了,而是大明江山的命运与走向的问题。
能不难吗?
眼下并非胡诚一个人为难,太医院的郎中都明白这个理儿。
最怕给张居正看病了。
最怕被李太后和万历皇帝,尤其是被李太后传话问及张居正的病情了!
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治。
……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实往往就是这么骨感!
李太后的目光是如此的焦灼。
加上朱翊这家伙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似的阴笑……
胡诚感觉自己的心脏随时会跳出来。
可眼下李太后问及,装聋作哑像个闷嘴葫芦,也不叫事儿吧?
情急之下,胡诚“噗通”一声在李太后面前先行跪倒。
嗯,态度必须诚恳,否则弄不好会丢饭碗的。
然后,他才硬着头皮回道:“娘娘,张先生的病……微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你如实说来。”
“娘娘,如实说来之前,微臣能否斗胆问娘娘一个问题。”
“说。”
“如果张先生的病,需要他卸去首辅之职,娘娘会做何选择?”胡诚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李太后一愣,神情紧张得让人窒息。
胡诚更紧张,他手心、额头上全是汗,感觉内衣已经湿透。
李太后稍作平复,反问道:“要治好张先生的病,难道一定要他卸职才行吗?”
胡诚道:“娘娘,只有卸了职,张先生才有可能休息好,病情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李太后不紧不慢:“张先生卸职,你来当首辅吗?”
“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恕罪……”胡诚吓得忙磕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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