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的主人家,是三十多岁的一个寡妇,领着两男三女五个孩子过活。大女儿名叫白丫,所以人唤寡妇为白丫娘,白丫娘少言寡语,极有心计,清瘦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仁,平日这对眼仁总是被眼皮遮了起来,偶尔抬眼皮看人却是极有定力。早年丈夫在世时,日子过得很是可以,丈夫耕种着十几亩好地,整日牛马一样卖在地里,打下的粮食吃不完,男人是个守财奴,舍不得吃穿,只知攒钱买地,白丫娘屡劝无效,反遭责骂。后来改变主意,凡街上来了卖吃食的,端半簸箕麦子出去,换油条、换切糕,与孩子们敞开肚皮吃,吃剩下了藏起来,下顿继续吃,只瞒男人一个。后来丈夫死了,一家人也吃了食堂,毕竟还有些家底,悄悄添补些,没有挨饿,大人、孩子的穿衣也比别的人家整齐许多。
锅三与白丫娘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衣裳破了求白丫娘给缝两针,偶尔也拿一星半点饲料给白丫娘喂鸡。只是白丫娘整日不苟言笑,夜晚早早与孩子们关门闭户,锅三一时难以得手。一日,锅三蹲在院里抽旱烟袋,看一群鸡刨粪堆找食,一只芦花大公鸡,竟刨到一只虫子,那虫子盘在地上装死,公鸡却不吃它,扬起脖子“哽哽”高叫,叫来一只小母鸡,看小母鸡把虫吃下去,公鸡趁机跳到了小母鸡身上。锅三看的出神,猛一回头,只见白丫娘也在红头涨脸看这西洋景,白丫娘瞟锅三一眼,却并不马上离去。于是,瞅没人的机会,锅三端了半簸箕饲料,就进了西屋,上了白丫娘的炕。
自此,白丫娘脸上有了红晕,走路轻快了许多,遇人话也多了,两间西屋里,还时而传出白丫娘与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肚子费心思,没人留意锅三跟白丫娘关系的变化。最早发现这事的,是锅三原来的“靠家",即唱过戏的女人,这女人虽不敢公开与锅三吵闹,暗地里却是屡屡盯梢,瞎搅和,找锅三两人的麻烦。有一次竟把锅三两人锁在了屋里,锅三隔窗苦苦哀求,女人终于心软,打开了门锁,锅三提一把斧头,直追了出来,女人撒腿就跑,可终于跑不过锅三,最后女人跪地求饶,叫爷爷叫祖宗,保证不再找麻烦,这一段过去的姻缘,才算最后了解。
当年还没有理发的推剪,只有剃刀,男人们都是剃光头,锅三却留一头齐耳长发,似女人一般甩在脑后。辛亥**前后,刚刚剪去辫子的**党好象也是这种发型。这头发长长了用剪刀剪短一些,自己照着镜子就能办理,倒也省事。夏天也不跟别人一样光膀子,裤子是裤子,褂子是褂子,到冬天还穿一身棉长袍,腰里扎一布带,棉袍的前襟撩起掖在腰带上,很是齐整利索,也很惹眼。 锅三好美食,也有办法吃。抓个猫逮个狗,剥皮炖软,吃上几天,他还用鲜肉炝锅,加水下小米,熬成肉粥,其香无比,在此地是独一无二的吃法;饲养棚院里少不了找食的母鸡,锅三隔三差五抓一只,悄悄褪毛炖了吃,他抓鸡有一绝,用一根长线,线头穿一颗玉米粒,扔在地上,鸡一口吞下了玉米粒,线的另一头却牵在锅三的手上,锅三顺势牵过来,攥住鸡头,那鸡一声不出就进了锅三怀里。晚上,丢鸡的妇人在街上高声叫骂,锅三却在屋里吃肉喝汤。在人人面黄肌瘦的年月,锅三却始终是红光满面。 食堂解散了,生产队一个分为三个,当队长的弟弟被批斗一番也下了台。锅三被分到了第五生产队,牲口棚也迁到了村西才盖的队部。锅三对新队长见面百般奉承,时而弄些吃食,悄悄端到队长家里,新队长是个毛头小伙,从未主过事、管过人,竟被这一套拢哄的飘飘然,视锅三为亲信。锅三喂牲口也确有高明之处,偷饲料是哪个饲养员都难免事情,别的队里的饲养员,只顾人吃牲口的口粮,却不顾牲口皮包骨头,锅三却能两者兼顾,他还不怕费事,套上毛驴,把饲料上磨磨碎,这样一斤饲料能发挥二斤的作用,当年一般做法是,粮食囫囵个喂牲口,很有一部分饲料牲口嚼不碎消化不了。锅三喂的牲口虽不是膘肥体壮,却比别人喂的牲口要强壮许多,因此众人对锅三当饲养员也还满意。锅三的饲养员位置竟如铁打一般。 白丫娘的肚子不知不觉中大了起来,白丫等众姐弟发现此事,共同发难,先是黑着脸不理娘,后是大哭大闹,白丫娘拉不下脸跟孩子们细说这事,百般无奈找到妇女主任,哭哭啼啼叙说了原委,妇女主任倒是热心,当即表示同情,并力劝白丫娘生米做成熟饭,干脆嫁过去。当时避孕、流产还少见,白丫娘明白,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妇女主任逐个找白丫姐弟做工作,讲寡妇改嫁合情、合法,任何人不能阻拦,讲你们家庭成分是上中农,锅三是贫农,你娘是在转变阶级立场,事成之后,你们上学当兵都能沾光,如此等等,白丫姐弟年幼,并无多大主见,因此不再吵闹,任凭娘自主行事。这样白丫娘腆着肚子与锅三到了公社,领了结婚登记证,搬到锅三的小屋,做起了正当夫妻。 村里一时间沸沸扬扬,枯燥的生活平添一个热话题,众人议论不绝,女人骂白丫娘不要脸不争气,男人骂锅三老不正经。其实每个人的心理各异,吃不上葡萄,心底泛酸也是有的。 锅三的小屋在村子西头,四周没有人家,早年这里是一座小庙,不知道什么原因毁了,锅三与兄弟分家后没有住处,用旧砖废瓦盖起了这一间的小屋。但白天一般不在屋里,由铁锁看门,偶尔弄到鸡狗,夜晚悄悄拿回来,做好了一个人吃,也有相好的女人深夜来这里与锅三相会。所以,屋虽破小,却不断飘出肉香,炕虽简陋,却不乏女人的温馨。 话说白丫娘嫁过来不到三个月,就在锅三小屋的土炕上,生下一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男婴,小屋里又多了婴儿的哭声,院里多了晾晒的尿布。锅三这个老光棍从此有了老婆儿子,竟浪子回头,一心一意过起了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三四年后,文化***开始,各地揪出牛鬼蛇神批斗,村里照葫芦画瓢,把“四类分子 ”(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分子、坏分子,村里没有右派)戴上纸糊的高帽,敲锣游街,不知哪个人多事,竟连白丫娘也拉来一块游街,脖子上还挂了两只破鞋。白丫娘虽然羞恼,却还能撑得住,该吃吃,该喝喝,锅三光棍半生,却从未受此羞辱,整日黑着脸,见谁也不理,摔扫帚打簸箕。一日早晨,锅三趴在队部停着的大车上,突然对众人说:你们听听,我这心里怎么咚咚的敲鼓啊,众人并没在意。吃过早饭上工,人们听到消息,锅三死了。 锅三一死,白丫娘也就被造反派解放了。队里停工,帮助料理丧事。锅三家族大,弟兄、子侄多,丧事倒也热闹。人们把锅三遗体穿戴整齐,装在一口薄皮棺材,放两声炮仗,抬到祖坟入土为安。白丫娘批麻戴孝,与妯娌、晚辈媳妇等一起,长声嚎哭,四岁小儿在叔伯哥哥们的扶助下,摔了瓦,扛了引魂旙。 锅三死后,该有的哀荣都有了,却也不枉人世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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